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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她费了很多的时候查电话簿,似乎有些抱歉,不时地抬起头来向曼桢微笑着,搭讪着问曼桢贵姓,说她自己姓张。又问曼桢是什么地方人,曼桢说是安徽人。她却立刻注意起来,笑道:“顾小姐是安徽人?安徽什么地方?”曼桢道:“六安。”那少妇笑道:“咦,我新近刚从六安来的。”曼桢笑道:“张太太也是六安人吗?倒没有六安口音。”那少妇道:“我是上海人呀,我一直就住在这儿。是我们张先生他是六安人。”曼桢忖了一忖,便道:“哦。六安有一个张豫瑾医生,不知道张太太可认识吗?”那少妇略顿了一顿,方才低声笑道:“他就叫豫瑾。”曼桢笑道:“那真巧极了,我们是亲戚呀。”那少妇哟了一声,笑道:“那真巧,豫瑾这回也来了,顾小姐几时到我们那儿玩去,我现在住在我母亲家。”

  她拨了号码,曼桢就走开了,到后面去转了一转,等她的电话打完了,再回到这里来送她出去。本来要留她坐一会等雨小些再走,但是她说她还有事,今天有个亲戚请他们吃饭,刚才她就为这个事打电话找豫瑾,叫他直接到馆子里去。

  她走后,曼桢回到楼上她自己的房间里,听那雨声紧一阵慢一阵,不像要停的样子。她心里想豫瑾要是知道她住在这里,过两天他一定会来看她的。她倒有点怕看见他,因为一看见他就要想起别后这几年来她的经历,那噩梦似的一段时间,和她过去的二十来年的生活完全不发生连系,和豫瑾所认识的她也毫不相干。她非常需要把这些事情痛痛快快地和他说一说,要不然,那好像是永远隐藏在她心底里的一个恐怖的世界。

  这样想着的时候,立刻往事如潮,她知道今天晚上一定要睡不着觉了。那天天气又热,下着雨又没法开窗子,她躺在床上,不停地搧着扇子,反而搧出一身汗来。已经快十点钟了,忽然听见门铃响,睡在厨房里的女佣睡得糊里胡涂的,瓮声瓮气地问:“谁呀?……啊?……啊?找谁?”曼桢忽然灵机一动,猜着一定是豫瑾来了。她急忙从床上爬起来,捻开电灯,手忙脚乱地穿上衣裳,便跑下楼去。那女佣因为是晚上,不认识的人不敢轻易放他进来。是豫瑾,穿着雨衣站在后门口,正拿着手帕擦脸,头发上亮晶晶地流下水珠来。

  他向曼桢点头笑道:“我刚回来。听见说你住在这儿。”曼桢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他,马上觉得万种辛酸都涌上心头,幸而她站的地方是背着灯,人家看不见她眼睛里的泪光。她立刻别过身去引路上楼,好在她总是走在前面,依旧没有人看见她的脸。进了房,她又抢着把床上盖上一幅被单,趁着这背过身去铺床的时候,终于把眼泪忍回去了。

  豫瑾走进房来,四面看看,便道:“你怎么一个人住在这儿?老太太他们都好吧?”曼桢只得先含糊地答了一句:“她们现在搬到苏州去住了。”豫瑾似乎很诧异,曼桢本来可以趁此就提起她预备告诉他的那些事情,她看见豫瑾这样热心,一听见说她住在这里,连夜就冒雨来看她,可见他对她的友情是始终如一的,她更加决定了要把一切都告诉他。但是有一种难于出口的话,反而倒是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可以倾心吐胆地诉说。上次她在医院里,把她的身世告诉金芳,就不像现在对豫瑾这样感觉到难以启齿。

  她便换了个话题,笑道:“真巧了,刚巧会碰见你太太。你们几时到上海来的?”豫瑾道:“我们来了也没有几天。是因为她需要开刀,我们那边的医院没有好的设备,所以到上海来的。”曼桢也没有细问他太太需要开刀的原因,猜着总是因为生产的缘故,大概预先知道要难产。豫瑾又道:“她明天就要住到医院里去了,现在这儿是她母亲家里。”

  他坐下来,身上的雨衣湿淋淋的,也没有脱下来。当然他是不预备久坐的,因为时间太晚了。曼桢倒了一杯开水搁在他面前,笑道:“你们今天有应酬吧?”豫瑾笑道:“是的,在锦江吃饭,现在刚散,她们回去了,我就直接到这儿来了。”豫瑾大概喝了点酒,脸上红红的,在室内穿着雨衣,也特别觉得闷热,他把桌上一张报纸拿起来当扇子搧着。曼桢递了一把芭蕉扇给他,又把窗子开了半扇。一推开窗户,就看见对过一排房屋黑沉沉的,差不多全都熄了灯,豫瑾在岳家的人想必都已经睡觉了。豫瑾倘若在这里耽搁得太久了,他的太太虽然不会多心,太太娘家的人倒说不定要说闲话的。曼桢便想着,以后反正总还要见面的,她想告诉他的那些话还是过天再跟他说吧。但是豫瑾自从踏进她这间房间,就觉得很奇怪,怎么曼桢现在弄得这样孑然一身,家里人搬到内地去住,或许是为了节省开销,沈世钧又到哪里去了呢?怎么他们到现在还没有结婚?

  豫瑾忍不住问道:“沈世钧还常看见吧?”曼桢微笑道:“好久不看见了。他好几年前就回南京去了。”豫瑾道:“哦?”曼桢默然片刻,又说了一声:“后来听说他结婚了。”豫瑾听了,也觉得无话可说。

  在沉默中忽然听见一阵瑟瑟的响声,是雨点斜扑进来打在书本上,桌上有几本书,全打湿了。豫瑾笑道:“你这窗子还是不能开。”他拿起一本书,掏出手帕把书面的水渍擦干了。曼桢道:“随它去吧,这上头有灰,把你的手绢子弄脏了。”但是豫瑾仍旧很珍惜地把那些书一本本都擦干了,因为他想起从前住在曼桢家里的时候,晚上被隔壁的无线电吵得睡不着觉,她怎样借书给他看。那时候要不是因为沉世钧,他们现在的情形也许很两样吧?

  他急于要打断自己的思潮,立刻开口说话了,谈起他的近况,因道:“在这种小地方办医院,根本没有钱可赚,有些设备又是没法省的,只好少雇两个人,自己忙一点。我虽然是土生土长的,跟地方上的人也很少来往。蓉珍刚去的时候,这种孤独的生活她也有点过不惯,觉得闷得慌,后来她就学看护,也在医院里帮忙,有了事情做也就不寂寞了。”蓉珍想必是他太太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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