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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她实在恨极了,刷的一声打了曼璐一个耳刮子。这一下打得不轻,连曼桢自己也觉得震动而且眩晕。她怔住了,曼璐也怔住了,曼璐本能地抬起手来,想在面颊上摸摸,那只手却停止在半空中。她红着半边脸,只管呆呆地站在那里,曼桢见了,也不知怎么的,倒又想起她从前的好处来,过去这许多年来受着她的帮助,从来也没跟她说过感激的话。固然自己家里人是谈不上什么施恩和报恩,同时也是因为骨肉至亲之间反而有一种本能的羞涩,有许多话都好像不便出口。

  在曼璐是只觉得她妹妹一直看不起她。刚才这一巴掌打下去,两个人同时都想起从前那一笔帐,曼璐自己想想,觉得真冤,她又是气忿又是伤心,尤其觉得可恨的就是曼桢这样一副烈女面孔。她便冷笑了一声道:“哼,倒想不到,我们家里出了这么个烈女,啊?我那时候要是个烈女,我们一家子全饿死了!我做舞女做妓女,不也受人家欺负,我上哪儿去撒娇去?我也是跟你一样的人,一样姊妹两个,凭什么我就这样贱,你就尊贵到这样地步?”她越说声音越高,说到这里,不知不觉的,竟是眼泪流了一脸。阿宝和张妈守在门外,起先听见房内扭打的声音,已是吃了一惊,推开房门待要进来拉劝,后来听见曼璐说什么做舞女做妓女,自然这些话都是不愿意让人听见的,阿宝忙向张妈使了个眼色,正要退出去,依旧把门掩上,曼桢却趁这机会抢上前去,横着身子向外一冲。

  曼璐来不及拦住她,只扯着她一只胳膊,两人便又挣扎起来,曼桢嚷道:“你还不让我走?这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你还能把我关一辈子?还能把我杀了?”曼璐也不答言,只把她狠命一摔摔开了,曼桢究竟发着热,身上虚飘飘的,被曼璐一甩,她连退两步,然后一跌跌出去多远,坐在地下,一只手正揿在那只破碗的碎片上,不禁嗳哟一声。曼璐倒已经嘎吱嘎吱踏着碎瓷片跑了出去,把房门一关,钥匙嗒的一响,又从外面锁上了。

  曼桢手上拉了个大口子,血涔涔地流下来。她把手拿起来看看,一看,倒先看见手上那枚红宝石戒指。她的贞操观念当然和从前的女人有些不同,她并不觉得她有什么愧对世钧的地方,但是这时候看见手上戴的那枚戒指,心里却像针扎了一下。

  世钧……他到底还在上海不在呢?他可会到这儿来找她?她母亲也不知道来过没有?指望母亲搭救是没有用的,母亲即使知道实情,也决不会去报告警察局,一来家丑不可外扬,而且母亲是笃信“从一而终”的,一定认为木已成舟,只好马马虎虎的就跟了鸿才吧。姊姊这方面再压上一点压力,母亲她又是个没主意的人,唯一的希望是母亲肯把这件事情的真相告诉世钧,和世钧商量。但是世钧到底还在上海不在呢?

  她扶着窗台爬起来,窗棂上的破玻璃成为锯齿形,像尖刀山似的。窗外是花园,冬天的草皮地光秃秃的,特别显得辽阔。四面围着高墙,她从来没注意到那围墙有这样高。花园里有一棵紫荆花,枯藤似的枝干在寒风中摇摆着。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见人家说,紫荆花底下有鬼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说,但是,也许就因为有这样一句话,总觉得紫荆花看上去有一种阴森之感。她要是死在这里,这紫荆花下一定有她的鬼魂吧?反正不能糊里胡涂地死在这里,死也不服这口气。房间里只要有一盒火柴,她真会放火,趁乱里也许可以逃出去。

  忽然听见外面房间里有人声,有一个木匠在那里敲敲打打工作着。是预备在外房的房门上开一扇小门,可以从小门里面送饭,可是曼桢并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猜着也许是把房门钉死了,把她当一个疯子那样关起来。那钉锤一声一声敲下来,听着简直锥心,就像是钉棺材板似的。

  又听见阿宝的声音,在那里和木匠说话,那木匠一口浦东话,声音有一点苍老。对于曼桢,那是外面广大的世界里来的声音,她心里突然颤栗着,充满了希望,她扑在门上大声喊叫起来了,叫他给她家里送信,把家里的地址告诉他,又把世钧的地址告诉他,她说她被人陷害,把她关起来了,还说了许许多多的话,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连那尖锐的声音听着也不像自己的声音。这样大哭大喊,砰砰砰捶着门,不简直像个疯子了吗?

  她突然停止了。外面显得异样的寂静。阿宝当然已经解释过了,里面禁闭着一个有疯病的小姐,而她自己也疑惑,她已经在疯狂的边缘上了。

  木匠又工作起来了。阿宝守在旁边和他攀谈着。那木匠的语气依旧很和平,他说他们今天来叫他,要是来迟一步,他就已经下乡去了,回家去过年了。阿宝问他家里有几个儿女。听他们说话,曼桢彷佛在大风雪的夜里远远看见人家窗户里的灯光红红的,更觉得一阵凄惶。她靠在门上,无力地啜泣起来了。

  她忽然觉得身体实在支持不住了,只得踉踉跄跄回到床上去。刚一躺下,倒是软洋洋的,舒服极了,但是没有一会儿工夫,就觉得浑身骨节酸痛,这样睡也不合适,那样睡也不合适,只管翻来覆去,鼻管里的呼吸像火烧似的。她自己也知道是感冒症,可是没想到这样厉害。浑身的毛孔里都像是分泌出一种粘液,说不出来的难受。天色黑了,房间里一点一点地暗了下来,始终也没有开灯。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方才昏昏睡去,但是因为手上的伤口痛得火辣辣的,也睡不沉,半夜里醒了过来,忽然看见房门底下露出一线灯光,不觉吃了一惊。同时就听见门上的钥匙嗒的一响,但是这一响之后,却又寂然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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