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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曼桢望着那钱,却没有什么表示。世钧催她道:“你先收起来,别让老太太看见了,她想是怎么回事。”一面说,一面就把桌上一张报纸拉过来,盖在那钞票上面。曼桢道:“那么,将来你父亲跟我姊姊还见面不见面呢?”世钧顿一顿道:“以后可以看情形再说。暂时我们只好──不跟她来往。”曼桢道:“那叫我怎么样对她解释呢?”世钧不作声。他好像是伏在桌上看报。曼桢道:“我不能够再去伤她的心。她已经为我们牺牲得很多了。”世钧道:“我对你姊姊的身世一直是非常同情的,不过一般人的看法跟我们是两样的。一个人在社会上做人,有时候不能不──”曼桢没等他说完便接口道:“有时候不能不拿点勇气出来。”

  世钧又是半天不作声。最后他说:“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这人太软弱了,自从我那回辞了职。”其实他辞职一大半也还是为了她。他心里真有说不出来的冤苦。

  曼桢不说话,世钧便又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你一定对我很灰心。”他心里想:“你一定懊悔了。你这时候想起豫瑾来,一定觉得懊悔了。”他的脑子里突然充满了豫瑾,曼桢可是一点也不知道。她说:“我并没有觉得灰心,不过我很希望你告诉我实话,你究竟还想不想出来做事了?我想你不见得就甘心在家里待着,过一辈子,像你父亲一样。”世钧道:“我父亲不过脑筋旧些,也不至于这样叫你看不起!”曼桢道:“我几时看不起他了,是你看不起人!我觉得我姊姊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她没有错,是这个不合理的社会逼得她这样的。要说不道德,我不知道嫖客跟妓女是谁更不道德!”

  世钧觉得她很可以不必说得这样刺耳。他惟有一言不发,默默地坐在那里,那苦痛的沉默一直延长下去。

  曼桢突然把她手上的戒指脱下来放在他面前,苦笑着说:“也不值得为它这样发愁。”她说这话的口吻是很洒脱的,可是喉咙不听话,声音却有点异样。

  世钧愣了一会,终于微笑道:“你这是干什么?才在那儿说人家那是演戏,你也要过过戏瘾。”曼桢不答。世钧看见她那苍白的紧张的脸色,他的脸色也慢慢地变了。他把桌上的戒指拿起来,顺手就往字纸篓里一丢。

  他站起来,把自己的大衣帽子呼噜呼噜拿起来就走。为了想叫自己镇定一些,他临走又把桌上的一杯茶端起来,一口气喝完了。但是身上还是发冷,好像身上的肌肉都失掉了控制力似的,出去的时候随手把门一带,不料那房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那一声“砰!”使他和曼桢两人同样地神经上受到剧烈的震动。

  天冷,一杯热茶喝完了,空的玻璃杯还在那里冒热气,就像一个人的呼吸似的。在那寒冷的空气里,几缕稀薄的白烟从玻璃杯里飘出来。曼桢呆呆地望着。他喝过的茶杯还是热乎乎的,他的人倒已经走远了,再也不回来了。

  她大哭起来了。无论怎么样抑制着,也还是忍不住呜呜的哭出声来。她向床上一倒,脸伏在枕头上,一口气透不过来,闷死了也好,反正得压住那哭声,不能让她祖母听见了。听见了不免要来查问,要来劝解,她实在受不了那个。

  幸而她祖母一直在楼下。后来她听见祖母的脚步声上楼来了,忙把一张报纸拉过来,预备躺在床上看报,把脸遮住了。报纸一拉过来,便看见桌上两迭钞票,祖母看见了要觉得奇怪的,她连忙把钞票塞在枕头底下。

  她祖母走进来便问:“世钧怎么走了?”曼桢道:“他有事情。”老太太道:“不来吃饭了?我倒特为买了肉,楼底下老妈子上菜场去,我托她给我们带了一斤肉来。还承人家一个情!我把米也淘多了,你妈这时候不回来,横是也不见得回来吃饭了。”

  她只管嘟囔着,曼桢也不接口,自顾自看她的报。忽然听见“咕”的一响,是老年人骨节的响声,她祖母吃力地蹲下地去,在字纸篓里拣废纸去生煤球炉子。曼桢着急起来,想起字纸篓里她那枚戒指。先还想着未见得刚巧给她看见了,才在那儿想着,她已经嚷了起来道:“咦,这不是你的戒指么?怎么掉了字纸篓里去了?”曼桢只得一翻身坐了起来,笑道:“嗳呀,一定是我刚才扔一张纸,这戒指太大了,一溜就溜下来了。”她祖母道:“你这孩子,怎么这样粗心哪?这要丢了怎么办?人家不要生气吗?瞧你,还像没事人儿似的!”着实数说了她一顿,掀起围裙来将那戒指上的灰尘擦了擦,递过来交给她,她也不能不接着。她祖母又道:“这上头裹的绒线都脏了,你把它拆下来吧,趁早也别戴着了,拿到店里收一收紧再戴。”曼桢想起世钧从他那件咖啡色的破绒线衫上揪下一截绒线来,替她裹在戒指上的情形,这时候想起来,心里就像万箭攒心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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