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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二十五

  局势的开展非常快,使一班须得去应付它的人忙不过来。每个人每夫有好几个集会,跑了这里又要跑那里,商议的结果要分头去计划,去执行;心思和体力尽情消磨,全不当一回事。应该感到疲倦了吧?不,决不。大家仿佛艺术家似的,一锥一凿辛苦经营的伟大雕像快要成功了,在最后的努力里,锥与凿不停地挥舞着,雕刻着,手腕是无所谓疲倦的;想到揭开幕布,出于己手的伟大雕像便将显露在万众眼前的时候,引起最高度的兴奋,更增添不少精力。

  教育这个项目当然是不容轻易忽略的。为谋变更以后,能够从容应付这个项目起见,先组织了一个会。倪焕之是现任教师,虽然他的观念已变,不再说“一切的希望悬于教育”,但对于未来的教育却热切地憧憬着;谁也知道这个会里少不了他。

  集会已经有好几次了,对于每次的决议,焕之觉得满意的多。不论在制度上,在方法上,会众都根据另一种理论(就是与快要断命的现状所根据的理论不相同的那一种)来持论立说;向来对现状不满意的各点,自然不会再容纳在新的决议里。这些新的决议实行的时候,焕之想,教育该会显出它的真正的功能

  这一天集会散了,他与王乐山同行,天快黑了,料峭的春风颇有寒意,他抱着一腔向往光明的热情,拉住乐山的胳臂谈刚才没谈完的题目。他说:“这个乡村教育问题,我想是非常深广非常切要的。农民不难明了自己的地位与使命,但必须得到一点儿启发,还有农业技术的改进,更须有详细的指导:这种责任都归于乡村教育。这个工夫做得好,才像大建筑一样,打下了很深的基础,无论如何总不会坍败。”

  王乐山沉静地点头。他近来越来越冷峻,好像不知道灿烂的一幕就将开始似的,使焕之觉得奇怪,可又不敢动问。他咂嘴说:“只是没有这样多相当的人才。局势开展得这样快,就见得不论哪一方面都缺少人;多数人又喜欢往热闹的场合去工作;乡村教育的事冷僻寂寞,只有十分彻悟的人才愿意干。自然,新局面一开展,放个风声出去,说现在要招人担任乡村教育,应征的人一定会像苍蝇一样聚拢来;但是,聚拢来的要得要不得,却成问题。”

  “这当然不能让任何人滥竽充数。我们所不满意的现状里,并不是绝对没有乡村教育。他们教农民识几个字,懂得一点儿类乎迷信的社会教条;实际是教他们成为更有用更驯良的奴隶!那样的乡村教育,我们既然绝对排斥,哪里可以让一个滥竽的人担任其事?”

  “看来师范学校的学生也不见得都行吧?”

  “这是一班主持师范教育的人该死的罪孽。他们把师范学校设置在都市里,一切设施全以都市为本位;虽然一部分师范生是从乡村出来的,结果也就忘了乡村。比较好点儿的师范学校,它们的附属小学往往是一般小学校里最前进的,教育上的新方法,新理论,都肯下工夫去试验,去实践。但是他们总免不了犯一种很不轻的毛病,就是把他们的学童看作属于都市的,而且是都市里比较优裕的阶级的。师范生在试教的时期,所接触的是这样被看待的学童,待回到乡村去,教育纯粹的乡村儿童,除了格格不相入哪还有别的?至于乡村的成人教育,那些主持师范教育的人连梦也没有做到;如果责备他们,他们一定会叫冤枉。”

  “这样说来,开办多数的乡村师范,也是眼前切要的事情。”

  “自然罗,至少与政治工作人员训练所同样切要。”

  “你来一个详细的计划吧!”乐山说着,眼光射到路旁边新设置的铁丝网。一排店屋被拦在铁丝网外面,只留极窄的一个缺口,让行人往来。天色已经昏黑,晕黄的电灯光照着从缺口间憧憧往来的人影,历乱,促迫,颇呈鬼趣。

  “活见鬼!他们以为这样做,就把掠夺到手的一切保护好了!”焕之不能像乐山一样无所激动,他恨外国人表示敌意,又笑他们看见新局面挟着山崩潮涌的气势到来,到底也会心虚胆怯;每遇见横街当路的铁丝网以及军舰载来的服装各异的兵士,他总禁不住要这样说。

  “站在他们的地位,不这样做又怎样做呢?难道诺诺连声,把掠夺到手的一切奉还我们么?如果这样,世间还会有冲突斗争的事么?惟其一面要掠夺,一面要抵抗,各不相下,冲突斗争于是发生。谁的力量充实,强大,胜利就属于谁。”说的是关于冲突斗争的话,乐山却像谈家常琐事,毫不动声色。

  “从现在的情势看,胜利多半属于我们这一面;长江上游的外交新故事,就是胜利的序幕。”焕之依然那么单纯,这时候让多量的乐观占据着他的心,相信光明境界立刻就会涌现无异于相信十足兑现的钞票。他又得意地说:“他们外国人私下里一定在心惊肉跳呢;派兵士,拦铁丝网,就因为禁不起恐怖,用来壮壮自己的胆的。你想,他们谁不知道这时候的上海市民,每一个都怀着准备飞跃的雄心,每一个都蓄着新发于硎的活力,只待那伟大戏剧的开幕铃一响,就将一齐冲上舞台,用开创新纪录的精神活动起来。这在他们的经验里是找不到先例的,要想象也没有能力;惟有神秘地感觉恐怖,是他们做得到的。”

  “你看过钱塘江的潮水么?”

  “没有。还是十年以前到过一趟杭州,在六和塔下望钱塘江,江流缓缓的,不是涨潮的时候。”

  “去年秋季,我到海宁看过潮。起初江流也是缓缓的,而且很浅,仿佛可以见底似的。不知道怎么,忽然听到一种隆隆隆的轻声,像是很远地方有个工厂,正开动着机器。人家说那就是潮水的声音,距离还远,大概有百把里路。不到十分钟,那声音就变得非常宏大,仿佛包笼着宇宙,吞吐着大气,来喝破这平静悠闲境界的沉寂局面,为那奔腾汹涌的怒潮作先驱。可是,潮头还没一点儿踪影。看潮的人都默然了;激动鼓膜同时又震荡心房的雷一般的巨声有韵律地响着,大家感觉自然力的伟大与个人的藐小;那声音领导着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它不顾一切,它要激荡一切,这样想时,极度紧张的神秘情绪便塞满各人的胸膛。这正好比此刻上海人的心情。不论是谁,只要此刻在上海,就听到了那雷一般的巨声,因而怀着极度紧张的神秘情绪。预备冲上舞台的,怀着鬼胎,设法壮壮自己的胆的,在这一点上,差不多是一个样。”

  “你好闲暇,描写看潮水,竟像他们文学家不要不紧写小品文。”

  “当时一个同去的朋友问我,‘这潮水尚未到来,巨声笼罩天地的境界,有什么可以比拟?’我说,古人的《观潮记》全是废话,惟有大革命前夕足以象征地比拟。刚才偶然想起这句话,就说给你听听。”

  随后两人都默然,各自踏着印在马路上的自己的淡淡的影子走去。忽然乐山自言自语说:“我这颗头颅,不知道在哪一天给人家砍去。”

  是何等突兀的一句话!与前面的话毫不接榫。而且是在这晚上说,在焕之想来,简直全无意义。他疑怪地带笑问:“你说笑话吧?”

  “不,我向来不爱说笑话。”乐山回答,还是他那种带点儿冷峻意味的调子。

  “那末,在今天,你作这样想头,不是过虑么?”

  “你以为今天快到结笔完篇的时候了么?如果这样想,你错了。”

  “结笔完篇的时候当然还没到,但是至少已经写了大半篇。若就上海一地方而论,不能不说立刻可以告个相当的段落。”

  “大半篇哩,相当的段落哩,都没说着事情的实际。告诉你,快要到来的一幕开场的时候,才是真正的开端呢!要写这篇文章需要担保品,担保品就是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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