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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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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设想自己是一条鱼,沉没在“他们”的海水中间,彻头彻尾沾着“他们”的气分;而“他们”也是鱼,同他友好地结队游泳:他感觉这有人间难得的欢快。他又设想自己是一只鸟,现在正在飞行的途中,阴沉的树林和雾翳的地面早已消失在视力之外了;前边是光明的晴空,万古煊耀的太阳显出欢迎的笑脸,而他飞行的终点正就是这个太阳!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今天的感情特别激越,心思特别开展;他觉得一种变动已经在身体的微妙的部分发生,虽然身体依旧是从前的身体。 在前面马路的右方,矗立着三座四层的厂屋,水泥的墙壁承受阳光,反射出惨白色,所有黑铁板窗都紧紧地关上,好像中间禁锢着不知多少死囚。 厂屋那边是黄浪滚滚的黄浦江。这时候正上潮,江面鼓动,鼓动,似乎要涨上天去。数十枝桅樯簇聚在一处,徐徐摆动;桅索繁密地斜曳地下垂。对岸的建筑物显得很小,有如小孩玩弄的房屋模型。上头是淡蓝的天。如果是心情悠闲的人,对于这一幅简笔的“江潮图”,一定感到诗趣,说不定会像艺术家似地深深吟味起来。他这时候的心情却绝对不悠闲,所以看在眼里也无所谓诗趣。 大约有一二百工人聚集在厂屋前的场地上。他们排列整齐,像军队操练似的。小小的旗子在他们中间飘动。直射的阳光照着他们的全身。 一会儿,每个人的右手轰然齐举,望过去像掀起一方大黄石。同时又听到坚实而雄壮的呼声,“坚持到底!” 他开始跑步,向那边奔去;一个久客在外的游子望见了自己家屋的屋标,常常会那样奔跑。自己像鱼呀,像鸟呀,这一类想头主宰着他,他所感受的超乎喜悦以上了。 二十四 下年秋天一个阴沉的下午,焕之接到了佩璋的一封信。在上海是会忘了节季的,只看学校里的凉棚由工人拆除了,就知道这是秋天。课室内教师的演讲声,空落落地,像从一个洞穴内发出。时时听见一两声笑声或呼唤声,仿佛与这被气弥漫的环境很不调和似的,那是没有课的学生在宿舍里消磨她们的时光。 究竟是有过每三天通一回信的故事的,现在并没变更得太多,大约隔十来天彼此就写封信。缠绵的情话当然删除了,那是青年时期浪漫的玩意儿,而现在已经跨出了这个时期。家庭前途的计划也不谈了,现实的状况已经明显地摆在面前,还计划些什么?何况焕之方面已经看不起这个题目了。于是,剩下来的就只有互相报告十天内的情况,又平凡,又朴素,正像感情并不坏的中年夫妇所常做的。不过焕之的信里,有时也叙述近来所萦想的所努力的一件事;为了邮局里驻有检查邮件的专员,叙述不能十分清楚,但是够了,佩璋能从简略的叙述里知道他所指的一切。 佩璋的信是这样的: 焕之如晤: 来信读悉。所述各节,无可訾议,人而有志,固宜如是。惟须处之以谨慎,有如经商,非能计其必赢,万勿轻于投资,否则徒耗资本,无益事功,殊无谓也。秋风渐厉,一切望加意珍卫,言不尽意,幸能体会。(“渐厉”“加意”旁边都打着双圈)盘儿习课,极不费力。构造短文,文法无误,且能仿一段而成多段。自然科最所深嗜。采集牵牛花子一大包,谓明年将使庭中有一牵牛花之屏风。经过田野,则时时观察稻实之成长情形。此儿将来成就如何固未可言,——殆非庸碌人也。彼每日往还,仍由我伴行。在小学见群儿奔跃呼笑之状,不禁头晕。回忆昔年,亦尝于此中讨生活,今乃望而却步,可笑又复可念。母亲安健,我亦无恙,可以告慰。 璋手启 * 看完了这封信,似乎吃了不新鲜的水果,焕之觉得有一种腐烂的滋味。“非能计其必赢,万勿轻于投资”,真是经商的人还不至于这样懦怯,难道经商以上的人需要这种规劝么?从目前的情势看,革命成功固然是可以预料的事,但从事革命的人决不因预料可以成功才来从事革命。假如大家怀着那种商人心理,非到一定能成功时决不肯动一动,那就只有一辈子陷在奴隶的境界里,革命的旗帜是永远竖不起来的。但是他随即客观地想:像佩璋那样,完全处在时代的空气以外,采取旁观态度是当然的;她又不愿意违反丈夫的意旨,所以说出了这奖赞而带规劝的话。他复校似地重读这封信的前半部分时,谅解的心情胜过了批评的意念,就觉得腐烂的滋味减淡不少了。 说是谅解,自然不就是满意。他对于佩璋简直有很多不满意处,不过像好朋友的债务一样,一向懒得去清理,因为清理过后,或许会因实际的利害观念,破坏了彼此的友谊,而那友谊是并不愿意它破坏的。他把制造这些不满意的责任归到命运,命运太快地让孩子闯进他们的家庭里来了。孩子一来,就夺去了她的志气,占有了她的心思和能力!看她每天伴着孩子往还,毫不感觉厌倦,又体味着孩子的一切嗜好与行动,她竟像是为孩子而生活似的。 “如果到这时候还没有孩子,情形或许会完全不同。她既有向往教育革新的意愿,未必不能彻悟到教育以外的改革吧。那末她现在应该是:头发截到齐耳根,布料的长袍紧裹着身体,脸上泛着兴奋的红色,走起路来,步子成一种有味的韵律;写起信来,是简捷的白话,决不会什么什么‘也’地纠缠不清……” 他似乎感到一阵羞愧,把眼睛闭了一闭;专从这些表面上着想,不是太浮浅太无聊了么?于是他更端地想: “如果……她现在应该有一种昂首不羁的精神,一种什么困苦都吃得消的活力,应该是突破纪录的女性的新典型,像眼前的几个女子那样。她能出入地狱似的贫民窟,眉头也不皱一皱;她能参加各种盛大的集会,发表摄住大众心魂的意见。我与她,夫妻而兼同志,那是何等的骄傲,何等的欢欣!” 然而真实的现在的她立刻涌现于脑际:皮肤宽松而多脂,脸上敷点儿朱,不及真血色来得活泼,前刘海,挂在后脑的长圆髻;牵着孩子,讲些花鸟虫鱼的故事给他听;还同老太太或是邻舍不要不紧地谈些柴米的价钱,时令的变迁,以及镇上的新闻,等等;完全是家庭少奶奶的标本。 他爽然若失了。从窗洞望出去,露出在人家屋顶上的长方形的一块天,堆叠着灰白的云,好像专照人间暗淡心情的一面镜子。他不要看那块天,无聊地再看搁在桌子上的佩璋的信。“殆非庸碌人也”,仿佛初次看到这一句,他把头枕在椅子的靠背上,又引起漫想的藤蔓: “不是庸碌人,当然好;在数量这么多的人类中间,加上一个庸碌人,又有什么意思!不过我也不希望他成英雄,成豪杰。英雄豪杰高高地显露出来,是要许多人堆砌在他脚底下作基础的。这是永久的真实;就是在最远的将来,如果有英雄豪杰的话,这个现象还是不会改变。我怎能希望儿子脚底下叠着许多人,他自己却高高地显出在他们上头呢?我只希望他接受我的旗。展开在我们前头的,好像不怎么远,说不定却是很长的一条路;一个人跑不完很长的一条路,就得轮替着跑。我只希望他能在我跑到精疲力尽的时候,跳过来接了我手里的旗,就头也不回地往前飞跑!” 这些想头无异浓酽的酒,把暂时的无聊排解开了。有如其他作客的父亲一样,他忽然怀念起家里的盘儿来。他想到他的可爱的小手,想到他的一旋身跑开来的活泼的姿态,想到他的清脆可听的爱娇的语音,尤其想到他的一双与母亲一般无二的清湛的眼睛。 房门被推了进来。他回头看,站起来欢迎说:“你来了,我没料到。来得正好,此刻没有事,正想有个人谈谈。” 轻轻走进来的是蒋冰如,满脸风尘色;呢帽子压在眉梢,肩膀有点儿耸起,更露出一种寒冷相。他疲惫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说:“刚从他们大学里来;黄包车,电车,又是黄包车,坐得我累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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