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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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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意义不是充分发展自己和享受幸福么?教育是现在正在从事,而且要永远干下去的,干得绝对不敷衍,总是追求那更合理更有益于学生的理想和方法;发展自己是庶几乎相近了。假如恋爱方面又成功,那么整个生活就像一首美丽的诗,那种幸福的享受,岂是寻常容易得到的。够了,够了,生活给予他太多的好意,他大可以自傲地说一声“不虚此生”了! 这种思念像秘藏的珍宝一样,连平时无所不谈的冰如也不告诉,他把它藏在心里,温馨地自己赏玩,赏玩的地点自然以农场最为适宜;农场里有花木,清露滴上绿叶咯,月光笼着花儿咯,都足以润泽恋情,使它更为茂盛;农场又是金小姐逗留过两点钟光景的地方,要展读她当时一转身一顾盼的消逝而永不消逝的印象,也惟有在原地方尤有意味。 这一晚他吃过晚饭,两足又不自主地往农场踱去。心想明天要乘船回家了,半年的学校生涯至此告终;不禁起一种并非伤感可是有点儿怅然的情绪。 他原想住在校里过夏,但是母亲要他回家,说既然放了假,总该回去陪陪她,便把先前的拟议取消了。他把农场的照料托了冰如;虽然放假,学生还是要来看顾手种的东西的,所谓照料,实在也没有什么事。 月光斜射在植物上,闪着银彩。空气里充满一种甘芳的气息,但不是什么花香。几个蝉竞赛似地歌唱,从那类乎枯焦臭味的调子里,可以料知明天比今天还要热呢。 他向四围看望,不一定注目在什么东西上,可是往往持续好一会儿。这是新近才有的习惯,他在那里细读意想中的金小姐的印象。几天来解决不了的困难问题,伴着未来生活呀人生幸福呀一类金黄色的快意,又侵袭他的心了。 他起初想,明天回去,就同金小姐离得远了;她难得回来,而他偏像躲避她似地跑开,还能算爱着她么?既而想暂时的离开毫没要紧,最要紧的是达到两个心灵的永久胶粘和融合。这就转到每天不知要想多少遍的向她表白爱情的题目上来了。只是一个心灵燃烧着是没有用的,必得另一个心灵起了感应,才能成为文章;希望另一个起感应,这一个要敲钟一样去敲才行啊。然而怎么样敲呢?那永不能忘的傍晚,暮色笼成情爱的帐幕,话题里尽有倾吐肺腑的机会,心脏的每一回跳动,鼻息的每一回吐纳,都奏出“我爱着你”那句话的激动的节拍。然而,惟有那句话,喉咙里仿佛给什么东西塞住了,无论如何说不出来。以后又到她家去过一次,环境是远不及那天傍晚了,只好谈些时局以及学校里的事而罢。“怎样向她表白呢?怎样向她表白呢?”他烦躁地搔着头皮。 他一向自认为简单不过的人,以为表白的方法莫善于当面直陈;因为这样可以把自己的情愫一丝不漏地传达给对方,可以立刻得到对方宝贵的允诺。他猜想自己该会有当面直陈的勇气;或许那天傍晚还不是最适当的时机,如果到了最适当的时机,胸中的一句话就会像离弦的箭那样飞射出去。但是,极端难受的失意的结果,他也想到了,“如果她回答个不字,那是多么重的打击啊!” 接着便仿佛看见自己的颓丧的面容,悲凉的心境,以及什么事都引不起劲儿来的倦怠生活。“这是欢乐与悲哀的歧途,还是不要走前一步吧!”然而他又从另一方面想:“就是失恋,也好。自己的不很坚强的气质本该给它些锻炼;怎知失恋以后一定会颓唐呢?也许由此得到激励,在别的方面会有更多的精进。惟有怀着热情而抑住了不敢倾吐,最是要不得的怯弱心情。决定了,决定了,走前一步,冲过这歧途,前面是欢乐,是悲哀,我都愿意面对着它们!” 然而明天就要回去了;所谓适当的时机,至早也得在暑假以后了。怀着莫知究竟的热望度过一个多月的暑假,想来是比失恋还难堪的事。该是成功或失败,越早一点儿决定越好。“今夜这月光底下,她大概不会来找我谈话吧。而明朝,虽说航船开得并不早,尽有时间去辞别一声,但是有树伯在旁边,至多也只能尽量说些辞别范围以内的话;表白的事是终于不成的。” 他又想象金小姐此刻在作些什么:“对着这样的月光,如果她属意于我,此刻该靠着楼栏晤对意想中的我了。她脉脉的心一定在这样低诉:‘既然有意,不该迟疑,早早表白出来呀!只待一表白,你就会听到终身铭感永不能忘的一句话,我答应你了。你若迟疑不决,那就是怯弱,怯弱的人似乎是不很可爱的。’不错,她一定在这样低诉,听她那样关心我的一切,看她那样表现种种的神态,都是充分的凭证。她会拒绝我么?没有的事!我差不多看见她伸张两臂在等待我的拥抱了!” 岂但两臂,他还看见金小姐的黑眼瞳像一对蝴蝶,飞飞停停,显出太可爱的闪耀;同时她的躯体在那里舞蹈,构成错综的富于诱惑性的种种姿势。他的心震荡得比前些时更厉害;身体里有一种不知名的力量,好像无数的小蛇,从这里那里尽往外钻。他右手按着额角,像患病的人一样,抖声自语道:“我忍不住了,决定这样办吧!” 他拖着短短的自己的影子踉跄地走出农场,跑到楼上房间里便动手磨墨。隔壁徐佑甫陆三复两个,前两天就动身回去了;假如他们还在,听见他那磨墨的声音,至少要走到房门口张望,以为他破例地同某一个学生过不去了。 “一封信!”金小姐惊讶地接应水根,怀着捕捉可怕的虫豸似的心情收受他手里的信,同时机警地向背后瞥了一眼;她不用看信面,已经知道是谁的信了。看到信面,果然;便捏在手心里,若无其事地回进内堂。内堂里没有人,嫂嫂在厨下做菜,可是总觉得不合适,又踏着轻快的步子回到楼上自己房间里。 她靠着临窗的桌子坐下,娇憨的小孩似地用下颔贴着桌面,淡淡的可是极有光彩的笑意浮上她的眉眼唇颊之间。因为在家里,没有梳髻,两条辫发从两肩垂下,承着光显出可爱的波纹。穿的是小蓝点子的洋纱衫,背部贴紧,显出肉体的圆浑优美的线条。 一种近乎朦胧的心绪透过她的心,仿佛是“现在他的信在我手里了,也有一个男子给我写信了!”的意思,不过没有那么显明。这好像不能喝酒的人喝了一两口酒,觉得浑身酥软异样,而这酥软异样正是平时难得的快感。她伏着不动,也不看信,让自己完全浸渍在那种快慰的享受里。 “他说些什么呢?” 过了一会儿,她差不多笑起自己来了,接了信不看,却坐在这里发痴。于是背部靠着椅背,坐成很悠闲的姿势;展开信面再望了一眼,然后仔细地从原封处揭开,抽出信笺来看。 她的眼光似乎钉住在信笺上了;脸上是一阵一阵地泛红,直红到颈际;神情是始而惊愕,继而欢喜,继而又茫然不知所措。在她意识的角落里,知道迟早会有人向她说那样的话,她也模糊地欢迎那样的话;自从遇见了倪焕之,同他晤谈,仿佛曾有一二回想起,他会说出那样的话么?她还模糊地欢迎他说那样的话。但事情在何年何月实现,她没有拟想过,总以为该在很远很远的将来吧。她不料事情来得竟这样快。现在,那样的话已经写上信笺了,在他是说出来了,而且她已经把信看了;像电报一样,两边既然通了线,等在面前的就是怎样应付的问题;这在她是梦里也没有预想到的。她心头激荡地但是空洞地过了一会儿,又从头起重读手里的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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