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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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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常常说,当教师不单为生活,为糊口,”冰如的声音颇为宏亮。“如果单为糊口,什么事情不好做,何必要好些儿童陪着你作牺牲!” 他们这样一唱一酬,原是无所指的;彼此心头蕴蓄着这样的观念,谈得对劲,就尽情吐露出来。不料那位似乎粗鲁又似乎精细的体操教师却生了心。他曾经为薪水的事情同冰如交涉;结果,二十点钟的功课作为二十四点钟算,他胜利了。但同时受了冰如含有讽刺意味的一句话:“我们干教育事业的,犯不着在几块钱上打算盘:陆先生,你以为不错吧?”当时他看定冰如的笑脸,实在有点窘;再也想不出一句适当的答话,只好赧颜点了点头。现在听冰如的话,显然是把当时的话反过来说;脸上一阵热,眼光不自主地落到自己的杯中。近乎愤恨的心思于是默默地活动起来:“你有钱,你富翁,不为糊口!我穷,不为糊口,倒是来陪你玩!这新来的家伙,看他的模样就知道是个等着糊口的货色,却也说得这样好听。嗤!无非迎合校长的意思。” 在喝了一口酒咂着嘴唇,似乎很能领略酒的真趣的徐佑甫,对于这一番话又有不同的意思,倒不在糊口不糊口。他觉得冰如和这个年轻人说得浮泛极了。什么“性”哩,“习”哩,“研究”哩,“嗜好”哩,全是些字眼,有的用在宋儒的语录里才配,有的只合写入什么科的论文;总之,当教员的完全用不着。他们用这些字眼描绘出他们的幻梦来,那样地起劲,仿佛安身立命的根本大法就在这里了;这于自己,于学童,究竟有什么益处呢? 原来徐佑甫对于学校的观念,就把它看作一家商店。学生是顾客,教师是店员,某科某科的知识是店里的商品。货真价实,是商店的唯一的道德,所以教师拆烂污是不应该的。至于顾客接受了商品,回去受用也好,半途失掉也好,甚而至于才到手就打烂也好,那是顾客自己的事,商店都可以不负责任。他就根据这样的见解教他的国文课:预备必须十分充足,一个字,一个典故,略有疑惑,就翻查《辞源》(在先是《康熙字典》),抄在笔记簿里;上堂必须十分卖力,讲解,发问,笔录,轮来倒去地做,直到听见退课的铃声;学生作了文,必须认真给他们改,如果实在看不下去,不惜完全勾去了,依自己的意思重行写上一篇。他这样做也有十四五年了;他相信这样做就是整个的教育。此外如还有什么教育的主张,教育的理论,不是花言巧语,聊资谈助,就是愚不可及,自欺欺人。 不当教师的树伯,却又有另外的想头。他有二斤以上的酒量,一杯连一杯喝着,不客气地提起酒壶给自己斟。他想今夜两个聪明的傻子碰了头,就只听见些傻话了。世间的事情何必认真呢?眼前适意,过得去,什么都是好的,还问什么为这个,为那个?一阵高兴,他举起杯子喊道:“你们三句不离本行,教育,教育,把我门外汉冷落了。现在听我的‘将令’:不许谈教育,违令的罚三杯!这一杯是令杯,大家先喝了。” “哈!哈!哈!” “有这样专制的‘将令’?”冰如凝眸对树伯,表示抗议,但酒杯已端在手里。 “‘将令’还有共和的么?喝吧,不要多说!”树伯说着,举杯的手在众人面前画了个圈,然后凑近自己的嘴唇。 “今天倪先生初到,我们理合欢迎,这一杯就欢迎他吧,”李毅公笑容可掬地这样说;端着酒杯在焕之面前一扬,也缩回自己的嘴边。 大家嗞的一口喝干了酒。酒壶重又在各人面前巡行。暖锅里依然蓬蓬地冒着热气,炽红的炭块仿佛盈盈的笑颜。手里的筷子文雅地伸入碗碟,又送到嘴里。酒杯先先后后地随意吻着嘴唇。 他们谈到袁世凯想做皇帝,谈到欧洲无休无歇的空前大战争。焕之表示他对于政治冷淡极了。在辛亥那年,曾做过美满的梦,以为增进大众福利的政治立刻就实现了。谁知开了个新局面,只把清朝皇帝的权威分给了一班武人!这个倒了,那个起来了;你占这里,他据那里:听听这班人的名字就讨厌。所以近来连报纸也不大高兴看了;谁耐费脑费力去记这班人的升沉成败?但是他相信中国总有好起来的一天:就是全世界,也总有一天彼此不以枪炮相见,而以谅解与同情来代替。这自然在各个人懂得了怎样做个正当的人以后。养成正当的人,除了教育还有什么事业能够担当?一切的希望在教育。所以他不管别的,只愿对教育尽力。 冰如自然十分赞同这意思。他说有昏聩的袁世凯,有捧袁世凯的那班无耻的东西,帝制的滑稽戏当然就登场了。假如人人明白,帝制是过去的了,许多人决没有巨服于一个人的道理,谁还去上劝进表?并且,谁还想,谁还敢想做皇帝?再说欧洲的打仗,他们各有各的“正义”,自称为什么什么而战,认为错误全在敌人方面:这就是很深的迷惑。实际上全是些野心的政治家,贪狠的财间在背后牵线。谁相信为什么什么而战,正是登台的木偶!假如多数人看穿了这把戏,知道人类共存是最高的理想,种界和国界原是不必要的障壁,德国人不能丢下枪来握着法国人的手么?奥国人又何妨搭着英国人的肩同去喝一杯酒?不过要人人明白,人人看穿,培养的工夫真不知要多少。尤其是中国,教育兴了也有好多年,结果民国里会演出帝制的丑戏;这就可知以前的教育完全没有效力。办教育的若不赶快觉悟,朝新的道路走去,谁说得定不会再有第二回第三回的帝制把戏呢! “你们两个犯令了!”树伯抢着酒壶斟满了冰如和焕之的空了一半的杯子,得意地喊道。“快喝干了!还有两杯!” “这不是教育的本题,是从袁世凯转到教育的;似乎可以从轻处罚,每人喝一杯也就够了。”李毅公向村怕这样说,是公正人的口吻,但是像媒妁那样软和。 “好的,就是一杯吧,”徐佑甫说,呆板的瘦脸上浮着微笑,“况且大家也没有正式承认这个号令。” “‘将令’也有打折扣的么?”树怕把金丝边眼镜抬了抬,哈了一口酒气,庄重地说:“既然你们大家这样说,本将军也未便故拂舆情;就是一杯吧。不过要轮到我说话了;你们只顾自己滔滔不绝地说话,不管别人家喉咙头痒。” 因为斟酌得最勤,树伯显然半醺了。冰如和焕之依他的话各喝了满满的一杯。冰如今晚是例外地多喝,只觉得酒到喉间很顺流地下去,而且举起杯来也高兴;但头脑里是岑岑地跳了。 树伯从袁世凯想起了前年本乡办初选的情形,开始说道:“你们讲正经话,我来说个笑话吧。说的是那年办初选,——冰如,你是不睬这些事情的,我却喜欢去看看,随随便便投一票也丢不了什么身份,——办初选,蒋老虎拼命出来打干;客居外边的,不高兴投票的,那些选民的名字他都抄了去,——冰如,说不定你的名字也归了他,——已有足够的数目。但是轿夫不多;每个轿夫投了票出来了又进去,至多也只好三四回,选举监督到底不是瞎子。他就在茶馆里招揽一批不相干的人,每人给一张自己的名片,叫他们进去投票,出来吃一餐两块钱的和菜。那些临时轿夫在杯盘狼藉的当儿,大家说笑道:‘真难得,我们今天吃老虎了!’这不算好笑。有一个轿夫投了票出来对他说道:‘你的大名里的镖字笔划多,写不清楚;我就写了蒋老虎,反正是一样的。’这句话把蒋老虎气得鼓起腮帮,像河豚的肚皮,一把拉住那轿夫,硬不许他入座吃和菜……” 树伯说到这里,忍不住噗嗤地笑了。大家也都笑了。而冰如的笑里,更带着鄙夷不屑的成分。他向来就看不起那个同姓不同宗、绰号“老虎”的蒋士镖。蒋士镖颇交往一些所谓“白相人”;他是如意茶馆的常年主顾,是赌博的专门家;而镇上的一般舆论,往往是他的议论的复述。冰如有时想起本乡该怎样革新,自然而然就想到蒋士镖;以为这个人就是革新的大障碍,真好比当路的老虎。彼此见了面是互相招呼的,但没有话可以谈,只有立刻走开。在宴会酬酢中遇见时;仿佛有一种默契,他们避不同席,有过什么深仇阔恨似的。其实,连一句轻微的争论也不曾有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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