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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日


  (二月二十一日)

  天雨,无风。

  企霞去已经足足十天了。这十天中,我的心情没有片刻安定。他的来,给了我精神上这样大的激动,是不无原因的啊!

  他还没有来信,这又使我和咏兰不放心。他的旅途该平安吧。到长沙后又怎样呢?是不是能顺利的去了江西呢?株萍路是否还畅通呢?南昌失守后,那边到吉安去的路道又怎样呢?这里,连公路都彻底破坏了,那离前方更近的地方,当然更有“行路难”之感吧!

  他为什么不给我们一封信呢?是病了?是烦恼?是发了信还在路上没有到?……心中总放不下啊!

  他还没有改变他在上海时的神情和态度,他还是一样的神经质啊!

  他对什么都了解,他对什么都不满,他对什么都失望,甚至于绝望。他抽烟抽得那样厉害!喝酒喝得那样凶狠,他是那样的神经兴奋啊!但他又不是毫无理智的。他的头脑非常清醒,他对任何工作的能力都很大!他的社会科学的根底比我好得多,最近又遍游全国,在华北的游击战中增加了那样多的宝贵的人生经验。他明知道中国是有希望的,人类是有幸福的!但他却肯定说“幸福不是我的!”他只有“苦恼”。

  他是太欢喜朵思退益夫斯基和安特列夫了。他受这两个怪物的影响真不小啊!——这两个被俄罗斯青年所认为“恐怖”的,而现在被苏联青年所冷淡的作家,的确是太伟大了。伟大得使人不敢读他们的作品,怕读他们的作品——他们对人类的内心的解剖是那样的深刻而无情啊!……

  我真担心企霞会自杀!假如他再要多看这两人的作品。他现在是这样悲观得可怕!绝望得可怕!时刻拿紧张的工作,体力的劳顿,和感情的刺激,酒的沉溺来麻醉他自己。他的身体已现出病态的征候了!他夜晚咳嗽得那样厉害。他的工作又给与那样多说不出来的,不可告诉任何人的痛苦,他是很有自杀的可能的啊!……我真担心,真担心呢!——我这一个唯一的朋友!……

  他现在没有爱人,年青人呀!也许是为了这个原故吧!但愿是这样!因为只有这是最难,也就是最容易解决的问题。

  不只是我们自己,无论谁——比如过去在上海无数的前期的朋友——都感到了我们夫妻间的关系的痛苦,都感到了我们过去家庭生活的马糊、黑暗、混乱,……和一切的不合理。因此,很多朋友都对〔我们〕表示失望。除了了解我们最清楚的几位以外,其余的大都和我们疏远了,甚至厌恶了我们。

  多危险啊!这阻碍人进步的痛苦的无规律的私生活!……

  但是,也有很多朋友是太肤浅了,太机械了。他们只看到我过去表面上无办法的假装的糊涂,他没有看出来我过去的内心的痛苦,——也就是我得肺病的根源——更没有看出来我是负担着象山一样重的精神上的担子,因而汗流喘气,因而进步得那样慢。他们不知道我不能解脱那精神上的重担的原因是因为最先的错过在我——其实也不在我。——我无法解脱主要的是婆媳间的时代相差了半世纪。而那个时候的我的确还有着不少的缺点,年龄上也还有大关系。总之,这痛苦的过去,是我永远不能够忘记的啊!

  然而,现在,我好了……

  了解我的,关心我的朋友,都替我们担心,都挂念着我们。企霞这次的来,多半就念的来要看看我们的生活是不是有了改变和进步!这,他最初是失望,他不知道我们因搬家后生活还没有上轨道。但后来他高兴了,放心而快乐了。他看了我们的合同!他和我们开诚布公的说出他的意见来了。他走的时候是那样安心啊!只是……他还担心着我的健康呢!……

  天雨总不停,咏兰同孩子们今天到沙头炳舅家吃喜酒去了,天冷啊,孩子们该不会着凉吧!他们要三四天才能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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