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最急要了解的是什么？|恽代英

青年最急要了解的是什么？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二十日）

　　在从广州到上海的海船上面，我因为阅览几本关于中外历史的书籍，想起来，我们现在居住的世界，是与以前大不相同了。这本不是一个什么希奇的观念，值不得写出来告诉我们的读者；但是，我又想到了好多青年还并没有懂得现在世界的已经变化，尤其是有好多人并没有懂得现在世界变化到什么样的程度，所以他们始终不了解现在的世界，因而不了解在现在的世界中间怎样去应付各种的现代问题，他们还是只知道用古代或中古的方法过现在的日子，所以他们便成为时代落伍的人了。

　　假如一个山乡里的农民从来不到都市上来看一看的，他们一定还是相信船必须要篷与桨才能够驶动，车必须要人或畜拖曳才能够进行，他们做梦亦不会相信有什么叫作机器，做梦亦不会相信有那种很精致而价廉的机器生产物品。假如有人从都市上来了，告诉他们都市上各种新样的物事，他们一定会好笑起来，以为是不会有这些事情的。若是更要告诉他们电报、飞机等奇异的作用，他们亦许像现在有些人听见说共产主义社会一样，不会肯相信的。

　　本来世界已经变了。山乡里的农民，还滞留在落后的社会中间，不能了解这个已经进步的都市；正好比没有受过时代洗礼的青年，不能了解这个已经进步的世界一样。

　　你一定听见有些人还在将中国现在的问题，与中国古时某一朝代的问题相比拟，亦有人将这些问题与欧洲希腊、罗马或是中古时代的问题相比拟，这种人每每便是完全不了解现在世界已经变化了的。现在世界的变化，并不是像秦、汉、魏晋或是希腊、罗马之间的变化，仅仅是时代统治者的不同，现在根本是一个新的世界，一种新的生产方式与一种新的社会关系，使一切问题都根本改变了他的性质。什么“共产主义”啊！什么“解放运动”啊！什么“阶级斗争”啊！什么“自由恋爱”啊！若是起孔夫子于九原[泉]，他还用他那个时代的观念理解这些问题，亦许他的知识程度会与现在的一般老学究或醒狮派诸君相差不多。这些都是现在才有的问题，他们是从这个新的生产方式所形成的新的社会关系中产生出来的问题。在没有这种生产方式与这种社会关系的时代的人，或是还完全不懂得现在已经有了这种生产方式与这种社会关系的人，是不会能够很正确的理解这种问题的。（左舜生谈国家主义风行的缘故，说：“一般老先生不知道别的，只知道这个东西”，这句话一点亦不错。）

　　无论是中国或欧西，在古代的时候，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情形的世界。古代地理的限制，于人生方面是有很大的关系的。所以不宜农耕的地方，便经过几千年都是一个种畜牧社会（如蒙古），宜于农耕的地方，经过几千年都是农业社会（如中国）；在内江内海商货交通来往的地方，亦有若干经过几千年都是商业社会（如腓尼基）。古代的社会比较是安定的，他们人与人之间相互关系的发展是有限制的，因而他们的“天下”都是很狭小的范围，一切所能发生的问题，都是限于他们那个时代所能发生所能解决的。无论学理亦好，道德律亦好，政治思想亦好，风俗习惯的准则亦好，在性质上都是属于他们那个“天下”的。

　　一般思想落后的人们，他们多少知道一点古代“天下”的学理、道德律、政治思想风俗习惯的准则，他们看不来现今“天下”的一些事情，不愿意理会现今“天下”的许多道理，他们若不是说“世道不古”，便要说“自古以来未之有也”。其实这些事理在有现代眼光的人看来，本是不成问题的。你不要只觉得这些学理、道德律、政治思想、风俗习惯的准则，都是怎样“不古”，或是“自古以来未之有也”；倘若你睁开眼睛一看，你会知道现今天下“不古”或“自古以来未之有也”的事情多得很。像魔鬼一样大气力而且日夜转动的机轮，像皇宫一样宏敞壮丽的工厂或堆栈，像军队一样整齐而且众多的无产阶级工人，还不都是“不古”或“自古以来未之有也”的么？像有灵魂一样能够自己驰突飞翔或游泳的汽车、电车、火车、飞机、轮船、潜艇，像有神怪一样能够自己发声、发光、发热的留声机、电灯、电炉，像有魔术一样能够顷刻在几千万里外通声音消息的电话、电报、无线电，这不都是“不古”，或“自古以来未之有也”的么？因为我们生活在这种“不古”或“自古以来未之有也”的世界里面，我们一定要遇见一些“不古”，或“自古以来未之有也”的学理、道德律、政治思想、风俗习惯的准则，这岂不是当然的事情，为什么要大惊小怪呢？

　　世界是已经变了，而且经过了一个“自古以来未之有也”的大变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个大变化的呢？我们可以说是有很多的机缘凑成功的。第一是十字军的东征，引起西欧人对于东方货品的嗜好，土耳其横梗了欧亚的交通，逼出为要到东方而发生的好望角的航行与新大陆的发现，这种结果，使欧洲与非洲、美洲、亚洲都发生关系，因而扩大了商品交易的范围。第二是西班牙在美洲的殖民，使他的国家骤然殷富，引起了英国、荷兰等海国的野心，型[形]成了重商主义的思想，即是大家认供给国外出口商品为富国的要图。第三是法国大革命与拿破仑的扰乱，使欧洲大陆数十年无宁日，只有英国因为商业资产阶级早已藉欢迎荷兰威廉之入主交换得着相当的政权，而且地域上又不与大陆相连结，所以得着过例外的太平日子；而在这种时候，所有海外的商业都集中于英国，需要英国供给非洲、美洲、亚洲各处所需要的商品，这种需要商品之增加，使英国手工业供不应求，所以逼出了各种机器的新发明。第四是英国富有煤矿与河流，最宜于利用水力、汽力的机器的发明，所以在英国最先成就了工业革命，手工业渐渐被机器工业代替了。自从机器工业在英国打倒了手工业以后，他完全改变了手工业师傅徒弟间的关系，造成两个绝然不同的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他完全剥夺了农民与一般家庭妇女的附属生产事业，使他们都归于贫困；他抹煞了熟练工技术的价值，使妇女儿童都可以参加做工，他要使工作集中，要将一切可以作工的人从各个人的家庭中间使他们到工厂里去；他创造了很大的利润，逐渐造出很大的资本家；他加增了几百倍生产的速率，使一个做十小时以上工作的工人可以做抵当从前几百人生产的工作，因而在别一方面塑造了无数的失业者。从英国开始的工业革命，被西欧各国乃至美国、日本先进的资产阶级为了自己的利益，引到他们的本国里，机器生产几乎成了全世界进步国家的普遍现象，在生产方法上造成了与古代绝然不同的世界，同时社会上人与人的关系亦完全改变了。

　　在这种世界里面，国家渐渐成为资产阶级掌握中的东西，五大洲的商业渐渐打成一个整个的市场。科学的发明是最为人所崇尚的，尤其是改良进步的新式机器，加速度的生产与交通工具，最为值得歌颂的事情。但是，便是在这种情形之下，资产阶级的噩运来了。生产率速度无限制的加增，一方造成永远的继续扩大市场的需要，因而发生国际间相互争夺市场的战争，与为维持或扩大市场而激起的殖民地的革命运动；一方又常易造成生产超过实际需要无从销纳的现象，因而发生资本停滞不能应付债务或维持营业的经济恐慌，由这种经济恐慌发生了工厂倒闭，工人失业，全社会骚然不安的情形。此外，尤足以致资产阶级之死命的，是由于生产集中而造成的集中的无数万的产业无产阶级工人，他们不但渐渐感觉他们自身的痛苦，尤其是渐渐认识了他们自身的力量，他们已经开始联合组织一切属于同一阶级的人，无论是属于何种产业、何种地方、何种国籍、何种种族，他们的口号是“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他们的目的是无产阶级武装暴动，夺取国际资产阶级的政权，建设无产阶级共产主义的社会。

　　这些事都是“自古以来未之有也”的。本来是现代的事情，没有受现代洗礼的人自然不会能够了解他。尤其是我们中国的青年不容易能够了解他，是很不足怪的。

　　工业革命是离开中国三万余里大西洋中一个岛国的产品，一直到现在八十年以前，中国还不知道有这件事。从鸦片战争到甲午年的中日战争，中间四十余年，这四十余年中国人只看见了一些机器生产的洋货，却还只有很少的人知道有机器，知道机器生产制度之应当输入于中国。甲午以后，外国资产阶级藉《马关条约》硬将机器生产制度输入到中国来了，尤其是在欧战以后，中国亦有一部分资产阶级认识了机器生产制度，但是一直到现在，还只是在很少几个通商埠头有了新式工厂，而且这些工厂都位置在比较离市场远的地方。外国资本主义的势力，是人人在经济生活上都已经感觉了的。但是一般在内地还滞留在农业小生产的地方生长的青年，便令出来到了上海、汉口等地方，若是他们并没有到上海的杨树浦、小沙渡，汉口的桥[硚]口一带，详细考察一番，他们还会不了解这些事情。中国亦已经被卷入近代资本主义的狂潮里面了。因为现在世界新的生产方式，使中国社会上人与人的关系大为改变，发生了宰制全中国人的外国资本事业，发生了为外国资本事业作爪牙的买办商人，发生了保护外国资本事业的帝国主义在中国的军事与外交的力量，发生了依赖帝国主义以渔取私利的军阀、官僚、外国化的教士、学者、教育家。不了解中国怎样受工业革命的影响的人，他们亦一定都不会了解这些事情的。

　　中国是久已被卷入资本主义的狂潮里面去了的，在无产阶级革命由苏俄首先爆发的时候，因为地理与经济程度的关系，中国亦便被卷入了反资本主义的世界革命运动的潮流里面。苏俄为要救他们自己，而且为要救全世界与他们同阶级的人，首先便伸过手来与中国新兴的无产阶级携手，在这种条件之下成立了中国的共产党，他同时亦要与一切有民族革命思想的人携手，他很恳切的要宣传组织中国被压迫的民众，中国有民族革命思想的人亦知道必须依照他的指导，将全国被压迫民众加以宣传而组织起来，只有这是为了打倒国际资本主义的共同需要。许多人说：赤化了！苏俄制造中国内乱了！中国共产党卖国了！中国现在是过着“自古以来未之有也”的时局，在这种时局中间发生了许多“自古以来未之有也”的问题，时代落伍的人一定不能了解，所以他们便会乱嚷起来了！

　　若是你用前一个时代的眼光，你不能了解现在的问题，你便应当研究研究现在是什么世界，在现在生产方式的中间，人与人的关系是怎样。凡是你不懂的，你便应当虚心去学习。你须知道你现在所居住的已经完全是一个新的世界，你决不能用你父亲或祖父的生活方法来过你的日子。譬如你要到了上海，你便应当学习过上海的日子，怎样上电车，怎样避开汽车的危险，倘若你不肯学习，你要在大马路上走路像你在家乡的走路一样，若不是巡捕将你带到巡捕房里去，便会被汽车轧死。若是有人说，过大街而必须两面瞧个清楚才飞步的过去，这是“自古以来未之有也”的，这一定被上海的人笑死。有了这种“自古以来未之有也”的上海，便连走路都要用“自古以来未之有也”的方法。何况一个更大的有关政治或人生的问题？

　　最不可救药的青年，是自己不认识现在的世界，却偏要坚持前一代的思想，将一切现代问题都认为过激赤化者的别有用意的宣传。这种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们既然赶不上做古代的中国人，又不知道如何做一个现代的中国人。他们自命为国家主义者、孙文主义者、或是其他什么什么主义者，然而他们在现在的世界里动辄得咎，正好比乡下老头见到了上海马路上一样。世界变了！好好的见见世面罢！不要永远的做乡下老头儿，而且你的“乡”已经被国际资本主义蹂躏——前一代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呢？

　　青年最急要了解的是什么？是要了解现在的世界。不要说你有什么知识或是说你有什么主张，你若连现在的世界都还不了解是一个什么东西，你那些一切都只是说梦话。

　　从什么人能了解现在的世界呢？切不要随便相信你的父兄，或是学校里的教职员，亦不要随便相信什么耆宿或名流学者。我不是说他们一定是糊涂或对于你有什么恶意，但是他们有两种理由不可靠，你相信他们每每使你对现在的世界终于不能了解。

　　怎样两种理由证明他们不可靠呢？

　　第一，他们自己每每便是前一代思想的人，他们亦许很能了解前一代的世界，但他们根本不懂得近代的生产方法与人类的社会关系。像这样的人，一定不会了解一切时代的思想，时代的问题。他们自己是用前一代的方法过现在的日子，亦会想要你用那一样的方法过现在的日子。

　　第二，还有些人并不是完全不了解现在的世界，但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他们是不愿意使你能够了解现在的世界的。譬如一个直接间接倚恃地主制度以为利的人，明知地主制度是封建社会残留的一种反动的势力，他亦不会肯老实叫你知道的。一个直接间接倚恃外国资本主义势力以为生的人，明知中国受帝国主义与其各种爪牙所荼毒，他亦不会肯爽爽快快承认国民革命的原理的。这种人为了掩饰他们的怯弱与内心的污秽，还一定会有意的将一切不合时代的思想理论来毁谤一切正当的行为。从这种人只有受着欺骗，决不能学习着什么真实的东西。

　　我们要了解现在的世界，必须要从他自己能了解、而且没有什么理由不愿意人家了解现在的世界的人那里去学习。要注意从古代到现在世界进化的痕迹，要注意近代生产方式影响到人类之间所形成的各种社会关系，要勇敢的研究“自古以来未之有也”的学理，接受一切合于现在世界所需要的“自古以来未之有也”的道德律、政治思想，使我们能完全适应这个“自古以来未之有也”的现在的世界。

　　载《中国青年》第一四五、一四六合期

　　署名：代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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