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队中政治工作的方法|恽代英

军队中政治工作的方法

　　（一九二六年九月十五日）

　　今天同各位讨论的问题，是“军队中政治工作的方法”。我在未来黄埔以前，只有几年做普通民众运动的经验，并未在军队中做过政治工作。所以我应当承认我是不配讲这一个题目的。不过我自从到黄埔以后，在我四个月的工作中颇得到一些经验，我感觉我们以前军队中政治工作，有许多错误的地方，所以今天我可以提出我个人得来的见解，同各位讨论讨论。我们在军队中做政治工作的目的何在呢？军队中政治工作的目的，便是根据总理的两句话：“第一步使武力与人民结合，第二步使武力成为人民之武力。”我们便是要从第一步引军队走到第二步。我们的军队名称是国民革命军，然而实际在今天还不能够得上做人民的军队，不过只是与人民结合武力而已。现在的工作便是要用好的方法，努力使他做成人民的军队。我们应当怎样做呢？

　　各位不论在哪一军队做工作的，试回头想一想，一定觉得所在的军队，有许多不满意的地方！军队里有许多毛病实在是不足怪的，姑无论在前方新结合的军队，在两月前还是与国民革命毫无关系的，即就在广东的军队而论，受了革命的训练，还不过一年多的时间，所受训练的程度亦各有不同。便令由本党一手训练的军队，因为士兵都是从旧社会来的，官长也还不免有些是旧式的军官，要想在最短时间训练他们，使我们完全满意，亦仍是不容易。但是这些军队，却都有变成人民的军队的可能，怎样使这种可能变为事实，其责任便全在我们政治工作人员身上。有些政治工作人员，一觉到工作困难，立刻便从军队中跑走了，好像这个军队是无法训练了的，这是错了。我们的军队固然是不能使你满意，假使你把这个军队同别的军队比较一下，也便知道这些军队究竟是比较有希望的，至少有一个希望，便是他们多少让我们做一点政治工作，所以我们无论如何不容易做工作，不该丢掉这些军队。而且我们要明白，如果军队已经训练得很好，很可满意，为什么还要我们做工作呢？就因为有许多不满意，所以方要我们负起责任设法来改善他，使他渐渐达到满意，没有因不满意便跑走的道理。

　　我们军队中政治工作要注意的，第一点是要确定我们要引导他到哪一个地方去。我们的兵士自然大多数是被饥寒已经逼上革命之路的，可是他们旧社会的思想习惯已经沾染得很深，他的满脑子还装着许多反革命的旧观念；我们要根本铲除了这些旧观念，才能使他们站稳革命的立足点，由不自觉的革命以至于自觉的很稳定的努力革命。自然有些同志说我们天天同他们说三民主义，便可以稳定他们的革命观念，但是三民主义不是一个容易懂得的东西，他是与许多旧思想习惯相冲突的，例如我们喊“打倒帝国主义”这一个口号，三岁孩子都懂得的，然而在去年五卅惨案发生时，有许多人都以为打倒帝国主义便是要打洋人，便是我们要把洋人压迫下去，为什么要发生这种错误呢？就因为旧观念太深了的缘故。再则五卅惨案发生时，梁启超、江亢虎发出许多调和的论调，有些人便盲从附和他们，以为说激烈的反抗，是受了共产党所欺骗，这亦是旧观念作怪的结果。讲到民族自决，很多人更是不懂得，有些黄埔学生都要质问我，你为什么主张民族自决，使蒙、藏脱离中国统治呢？其实我倒要问他们，为什么不主张民族自决？本党第一次全国大会宣言不是明明郑重宣言承认中国以内各民族有自决权的么？何以见得民族自决蒙、藏便会脱离中国。苏联不是允许了许许多多他国内的弱小民族自决，而这些民族都愿联合成为一个国家么？民族自决当然是每个党员不应持异议的，然而有些人究竟因为旧的帝国主义的观念，不能完全了解这个道理，显然发出与党义相反的意见。

　　说到民权主义，亦不见得个个人都容易了解。总理的五权宪法，直接民权都不很易懂。尤其是要问到人民究竟有几多自由权？罢工是否应当绝对自由？这便更可以看出许多人根本不懂党义了。人民应有集会、结社、言论、出版的完全自由权，这是规定在对内政纲中的。工人有罢工的绝对理由，这是写在工人运动决议案中间的，总理颁布的工会条例，亦明白规定工会有宣布罢工权，这并经过邵元冲先生很详细的解释清楚；人家说邵元冲先生是右派，他倒已主张罢工自由，而所谓左派时还弄不清楚，这岂不是奇怪的事么。又如说到反革命者无民权，亦是时常发生问题的，现在反动派时常放些坏空气，做些坏事情使政府时常在摇动之中，然而我们每不能以完全不妥协的精神，去镇压这些反动派，反动的人有时亦借自由为他的保障，甚至说反对中央党部也可以说自由，反对国民政府也可以说自由，这离本党民权主义真不知多少远了。

　　讲到民生主义更是不容易懂的事。总理说的“民生主义就是共产主义”这句话是很少人理会的。许多人还害怕，有人要引用这句话来详细的讲解，他们说现在是不大好说这样的话的，这要留待革命成功了再讲，如果革命成功了，恐怕亦不要你讲这些话了。本党因为要实行民生主义，所以最重农工运动，而有些人一听到人家说农工运动，便说，他是共产党员，他来宣传共产主义了，难道农工便只是与共产党有关系的么？党的宣言，国民政府的宣言，都明明说注重农工运动，保护农工利益，帮助农工组织，大家却偏偏不懂。国民政府的宣言甚至还说过，土地是用以养人的，不应该占为私有，地主不耕田而收租，这是不当之利，这些话有几人敢为党宣传呢？而且还有许多人根本不相信本党会有这些主张。各位同志你们看看，这不是很可笑的事么？我们天天讲三民主义，却是有一大批三民主义的信徒，思想上根本是与三民主义相反的，这种相反的思想，原本是社会相传下来的旧思想，我们若不能根本改变这些旧思想，是不会能为本党造出真正的基础，不会能使总理的希望——化武力为人民的武力，能够完全实现出来的。

　　我们必须使一切士兵对于三民主义，有很正确的认识，非此不能保证我们的军队永远站在革命的战线上，为本党的主义奋斗到底。我们平时尽管喊着团结精神、统一意志，但一遇实际问题临头，立刻便会整天闹个不清楚，成为党的重大问题；假使我们的军队，像这样不能站稳革命的立足点，我们的军队虽多有何用处呢？只要他们被外面的反革命空气来浸润，亦许还会不知不觉的跟着反动起来呢！我记得从前我在上海，平时与许多党员都很融洽的，但因未能使他们对于党的认识明了，到西山会议的问题发生了，有些同志便被反动的空气弄糊涂了；我们如果不将党的主义策略，设法使士兵懂得清清楚楚，有了确定的观念，那么这军队跟住我们有几多时候，是没有一定的，他们亦许有时要站在我们的反面去。我们做政治工作的人要认清，使士兵明白的认识主义，打破一切旧的反革命的观念，是最重要的责任。我现在已经搜集了许多党纲、宣言及国民政府的宣言中的材料，及许多国民党领导说过关于各种问题的话，预备印刷出来，给大家看看，省得同样一句话从跨党的或左倾分子出口，就被人家说是共产党的理论。我相信这样的理论实在是国民党应当有的理论，而且相信每个国民党员必须切实接受这些理论。我们政治工作人员无论在如何困难的环境中，必须要丝毫不妥协的将这种理论传达到士兵方面去。不过我在这里郑重的申明，我绝对不是要各位同志在军队内部故意去闹什么右派左派的纠纷，或使士兵与官长发出许多不必要的冲突，闹到一塌糊涂。我们一定要保持军队的统一，不破坏现有的军队，然而又要有方法将党的真正主张，很正确的灌输到军队里去。

　　所以我们第二便要注意的，要用怎样的方法把现在的军队，引导到我们所要他去的地方去。普通做政治工作的，一定会觉得要引导军队到我所说的真正三民主义的地方去，这是很不容易的，因为从前大家讲三民主义，并不像我所论的这样认真，已经在军队中做不很好，现在要这样认真宣传三民主义，一定要加几倍困难麻烦了。然而三民主义是不是救国主义呢？他既要针对中国的病而发的救国主义，除了极少数的反动分子，为什么会有许多人不赞成，为什么会使我们的政治工作感觉这样的困难呢？一定是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好，所以惹起了许多不明的反动派，这是要反躬自省，不能怪任何人的。我们必须要怎样做才好呢？就我经验觉得要切实的做到以下四点。

　　第一，不要夸大了政治工作的地位。政治工作占着军队中的什么地位呢？有的以为是惟一重要的，如果军队中只要注重政治工作，不必要问什么教练、风纪，那不是将军队变成了法政学校了么？军队里还有其他很多紧要的事，如何能说政治工作是站着惟一的重要地位？我们的党因为军官不喜有政治工作，曾特别提倡政治工作的重要，而一般做政治工作的人，因为好看重自己的工作，于是格外将政治工作说得重要，但这是很不好的，自然政治工作是重要，但是绝对不是惟一的重要。我们不应该看重自己的工作，如果人人都只看自己的工作，那便你以政治工作为重要，军官以军纪风纪为重要，自然在工作上便会发生困难了。我们一定承认军队中所有的工作，各有其相当的重要地位，一定要尊重人家的工作，方不至令人发生反感。再则政治工作要与其他的工作有很好的连系，方能使人了解，这般政治工作人员是帮助他们的，不是害他们的，政治工作做好了，其他的工作都可以得些好处，这样才可以使人家亦看重政治工作，至少他们亦不会有意与政治工作人员为难的，能这样做才是党与政府所以要在军队中做政治工作的意思。

　　第二，要认清军队的官长是怎样的人。普通的错误观念，常以为官长不看重政治工作，便说他们是反革命的；而且因为这些官长的言论行动表现出许多反动的思想，国家主义思想，研究系的思想，甚至吴佩孚式的思想，更证明他们一定是反革命无疑的。其实心里存着这个观念，做工作更困难了。我们试研究一下，为什么一般官长会有这种的言论行动呢？他们一天只知做政治工作，没有看书听讲，他们是不懂得革命的理论的。他们有时以为自己的旧学问怎么好，以前有什么特别的研究，但是他对于革命的主义、策略，却完全是门外汉，于是他们不负责的高谈阔论起来了；他们要说什么邪说横行啊！或是说青年的人胡闹啊！！这在他不过是发发牢骚，那里便可说他是反革命。譬如乡里老八股先生说两句“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这可以捉来办复辟之罪么？对于他这种人只要我们对症下药，慢慢的宣传，亦未尝不可以接受政治宣传的。有些军官说：我以前带兵亦有许多年，从来没有听到什么叫党代表、政治指导员这些名目，这只是他们不懂，决不能说他是反革命。你只看他们到东江战役，革命军靠政治工作之力以少胜多之后，他们对于政治工作，便不敢像从前那样轻视，便知道他们并不是顽固不能觉悟的。以前做政治工作的人实在做得不好，他们自以为懂得政治，无论在什么地方，把傲慢的态度摆起来，而且过分的藐视军官，使军官一见他们，亦便讨厌他们，因而亦就不愿他们去做政治工作，这是不能证明军官不要政治工作的，不过只能证明军官不要有你这种态度的人去做政治工作罢了。我们可以断言：军官有意反革命的实在很少，就使有几个曾经在陈炯明那边做过事，或不久又跑到那个反革命军队中去了，这也不见得是有意反革命，不过他们所学的是军事知识，所以总要求有一个军队中的位置罢了！他们若在革命的军队中，亦只是在这里要求一个军队中的位置，你若说他们个个是革命的，自然亦不免过誉，但若说他们是反革命亦是没有道理的。我们切不可轻易的说这个反革命，那个反革命，因为这样使人家怕得无法，他们怎样还要你在他们的军队中做工作？我们若能不伤害他们的位置，使他们不至于恐慌起来，他们亦不会怎样有意干涉你的政治宣传、农工运动，使自己得罪本党与国民政府的。任你讲主义也好，讲策略也好，你总不要使他怀疑，使他害怕；你便自然知道，纵然官长表面上似乎思想同我格格不相入，他们亦不会怎样妨害我们的政治工作的。

　　第三，要谨慎应付环境。军队中作政治工作，自然一定会有许多困难的，最要紧的是要我们会应付任何环境。我说应付环境，有时亦许是要牺牲一部分工作来与军官谋相当的妥协，我们在工作上有时是免不了要妥协的，不过总要千方百计将党的正确主张传达到兵士方面去。譬如说，官长只许我们每星期讲一点钟亦不要紧的，我们若无法争得增加钟点，便是一点钟亦可以，我们只要力求这一点钟讲演的材料很好，只要能充分利用这一点钟，一定可以得着很大的效果。张作霖、孙传芳的军队，能容我们去宣传一点钟么？无论什么地方，不会没有机会做工作的，只怕我们不去找机会，或是不满意这个机会便不去做。其实便令有很满意的地方，军长、师长很欢迎我们去做工作，我们还是要小心谨慎，不好有点大意的。你如果不留意，跑去乱说，团长、营长马上就要不高兴起来，这个时候你若还不能认请[清]环境，还是只知仗着军长、师长的帮助，一味孤行己意，那便一定会惹起团、营长都要求撤换你，在这个时候，军长、师长便想帮助你亦会没有法子的！所以我们无论在顺境或逆境中间，都要能小心谨慎应付一切，才可以扫除工作之障碍，如果不能小心谨慎、善于应付，无论遇着顺境逆境都是会做不好的。我这所说的并不是要教大家遇事顺从军官的意思，一味避免冲突、敷敷衍衍的去做，我只是说不必要的冲突要避免的。我们做一切事，总先要估量我们的力量如何，自己没有力量便令应该做的事情，都不可随便去做，像现在一般人完全不问自己力量，爱管闲事，随口批评人家，反对人家，这是很不对的。

　　第四，宣传不可太着实际。宣传的材料同士兵的生活固然不可不接近，然而太接近了亦不好的。这一点亦许是我一个人的经验是如此，还是请大家研究是对或不对。我们平常做农工运动，宣传越合实际越好，不过我以为工作的方法与材料，应当是随时随地随工作的性质而不同的，军队中的宣传方法与材料，切不可拿来与农工运动相提并论。譬如农工运动可以尽力提倡为本身利益奋斗，便会因此促进了阶级争斗，亦只有地主、资本家稍有不利，于革命是有利的。然而军队的宣传，如果亦这样提倡为本身利益而争斗，那么兵士便要同军官争斗，不是要将全军队弄糟了吗？有些人以为他那里军官不好，让他做下去，有妨碍于革命工作，所以他以为士兵与这种军官发生冲突，正是好的现象。其实他所谓不好的军官未必当真是不好，假令他那里军官是不好，但是好的军官又从何处找呢？彻底的不要他所谓不好的军官，而又找不着比他们更好的军官，然则国民革命军交给谁指挥呢？日前有人对我说，军队的军官怎样坏，军队怎样不好，非解散不可；我亦不与他辩论，只是将其他的军队的情形与他讨论，一个一个的问他，这样的军队要不要解散？他说得渐渐不能说了。当真照他的意见，所有革命军都要解散了。他这样的意见，香港政府是第一个赞成的。我们在军队中做工作，是在于设法使军队进步，不是在破坏军队，这一点一定是要彻底明了的。有些工作人员看见士兵不满意军官，他便故意向士兵讨好，指斥军官每月有饷多少，他们与士兵是怎样不平等；我们本人高兴与兵士一样同甘苦是很好的，拿这来干涉别人家，并且来挑拨人家对士兵的感情，这是很危险的。做政治工作的人员要负这种责任，军队发生纠纷时你要设法去解决，要使军队的精神团结得更坚固，决不可以不负责任的去煽动兵士，宣传太着实际是免不了有煽动之危险的。不过有人要问宣传要不十分切合实际，怎样能引士兵上革命之路呢？这不是绝对没有法子的，士兵的前身是工农，革命成功，士兵仍要归工归农的，所以将工农的穷苦情况说给他们听，将如何改良农工生活的策略解释清楚，这一定能增加士兵的觉悟程度与革命精神，坚定士兵对于革命的信仰。而且这样做可以使士兵完全站在农工方面，认清为农工利益奋斗便是为自己的利益奋斗，这比专教他们在军队中争自己的利益，要好得多。我们要认清这是我们主要的任务，将精神集中在这里。如果军队中没有发饷，怎样办法呢？要你解释不发饷的原因，由于政府财政支绌，政府财政支绌，由于反动势力未除，所以军费太大；又因为帝国主义的剥削，使人民负担租税力薄弱，这样不但可以使士兵不至完全灰心失望，且可使士兵更加明白的认识其敌人。此外我们的工作，要士兵得到革命的基本知识，亦是很要紧的。例如，革命是怎样一回事呢？中国现在的情形怎样？世界现在的情形怎样？何谓帝国主义？何以会发生帝国主义？怎样才可以打倒帝国主义？这都是士兵必须要知道的，我们要士兵有革命的迫切需要。但必须他们懂得革命的全部分的利益，才可以不使他们不因一部分的利益，而忘记了全部革命的需要。自然我们是不应帮助军官哄骗士兵的，亦不可使士兵随便反对官长，为革命的利益服从官长，同时设法改进自己的军队。

　　明白了上面这四点，便能谦恭接人，使军官了解我们，这样便可以进行一切工作也不会有很大障碍了。我们真能这样做，不但可以使士兵接受我们的宣传，并且可以使官长渐渐的高兴研究，亦接受我们的宣传。我们不会有什么重大困难的。我上面所说的话，都是由个人经验得来，自然不一定都是对的。我只是要提出来，请大家讨论讨论。

　　载《政治工作演讲集》第一集，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政治部印行

　　署名：恽代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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