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运动之一得》编后语|恽代英

《农民运动之一得》编后语

　　（一九二四年十月十一日）

　　我对于小卒君这样的努力，十二分的表示敬意。我希望一般在放假期间，只知入山避暑，或怀疑农民运动不肯勇敢进行的青年，读了此文能加一番反省的功夫。

　　我以为小卒君能自己走到农民中间去说新闻故事，这办法是好的，但是谈话的最重要的部分，最好是详细询问他们的生活状况，引导他们向我们“说家常”，然后就他们自己所说的材料轻轻指点他们。不可使他们多听话，还须使他们多说话，因为这样便容易使感情更加融洽。而且我们要与谈怎样改良农民生活，只有先经详细询问，才不至于说些肤泛抓不着痒处的空话。就我最近在川江乡村中的经验，亦觉农民容易说动。我以为最要不仅在使一般农民知道自己的痛苦，我们应告以各种切实可行的能救济这种痛苦的政策，使他们知道这种政策只有能与外力，军阀，恶劣官绅相抗斗的革命政府才可以办得到，使他们为了这，赞助而拥护革命的行动。革命政府是应当为农民请求水利，辅助改良农事，以减少灾歉，加增农民收入的；是应当改良租税制度，免除贫农租税，取消恶劣的厘金盐税，以减轻农民负担的；是应当为农民筹设生产消费合作事业，以免贫农受商人剥削的；是应当为贫农解除债务（于必要时政府或代为清还债务），且酌给以补助费用的。为做这些事，中国并不是没有款项。中国每年赔还给外国人的一万三四千万元，养兵的二万余万元，此外国税为军阀官僚搜括以存于外国银行的，公款为滥绅士中饱于自己私囊的，还不知其数。革命政府要清理出这些款项，为一般人民做正经事情。这样的一类话，若能参酌本地情形指示出来，是很有足以引起一般贫农的力量的。革命应当是贫农所要求，本不是耆绅宿儒所要求的；所以我以为还是切实为贫农说法的好。我们并不是要他们因相信耆绅宿儒而相信革命，何况耆绅宿儒亦不会帮助我们的。

　　附《农民运动之一得》

　　以农民占全国人口百分之七十以上的中国，要想实现彻底的国民革命，非唤起这般占多数的农民共来参加革命不为功，这点理由，已无再说之必要。

　　我们现在所要讨论的，只是方法上的问题。

　　中国的农民，一地方有一地方的情形，此中关系，复杂得很，所以运动的方法，不是采取一成不变的形式死板板地去施行；我们是应酌量情形，随机应变的去运用，只要能使农民来上我们指示的轨道就是了。

　　下面我且供献些关于我个人在暑假期内从事农民运动后所得的经验及感想，拉杂述之，以备诸位同志的参考。

　　“怎样能够使得农民来和我接近”，这是农民运动入手的第一步。

　　在入手之初，我觉得农民对于我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疑惧态度（并不是疑惧我是革命党）看见我，只对我表示些相当的敬意——点点头——即退缩而走，至多也不过再和我敷衍几句：“近来可好”？“几时回府”？……的话而已

　　这是没有法子的。我又不能大声去喊叫：“你们快来和我接近罢”！我只有脱去了这件狐狸皮——长衫——亲造他们的田舍，在午后或晚上，访之于他们的公共休息所（如阊门外，晒场，小店之类）向他们搭讪着说些奇异的新闻，有趣的谈天（故事或传说）以引起他们的兴味。

　　以后他们见了我，不只是点点头，而且露出黑漆般的牙齿微笑了，有时，也一个一个的走到我的家里来和我谈天了。好！那末，我求之不得。于是请茶，递烟，很诚恳的对他们长谈，从此，我的家里大有座上客常满，壶中茶不空之势，他们在背后也都互相私议着说：“某人倒这样的和气”！“阿土，饭吃好了么？到某人家里去坐些罢”！于是他们都认我是他的朋友了！这时和我谈的话，一变从前浮泛之言辞，而为着实的痛语了，“生活艰难呀”！“佃租真重呀”！“物价昂贵呀”！“乡绅可恨呀”！都从他们的口中喊出来！不消说这一来，我要说的话，他们既向我要求了，我就为之痛快淋漓的详述无遗。

　　以上是晚上和书间的休息时间，我就这样的利用。在白天，他们都匍匐泥中各自工作去了，我呢，却转而向赋闲的老农身上用功夫。有人说我们只应宣传青年农夫，因为他们有血气，富于革命性，固然；但是我敢说老农的革命性，也不比青年们，他们年纪老了，经验多了，所受的磨折痛苦，真也受得够了，他们只苦于受得不明不白，无从诉说，所以我只对他稍微一说，他们便气得大跷[翘]其胡子，大发其老怒，大有把老命也不要之势。其次，大概一般老农，身体多已没用了，在家闲暇无事，最喜欢坐在桥头，对青年们说老话。这一来，我不啻教出一班速成师范的毕业生，代我做那有不到地方的工作，有几位穿半长衫的人们（粗通文学的村农）我尤其奉之如神圣，他们的心理，最喜欢充内行人的，于是他们就接受我尽量的宣传了！而且也等于受了我的指挥，从事做我们宣传的工作，

　　一月后的成绩：（一）农民和我的感情，大半很融和了；（二）老农及和平长衣的村绅，对于我的话，颇有几分信仰，农民对于自身的痛苦，确知是军阀及外国人所赐的；（三）报名入平民夜校的人，新加了十四五人：（本村本有一所夜校，学生仅十八人）；（四）村农都极喜欢听国内的大事。

　　我对于这一月的从事农民运动后的感想：

　　第一：我觉得毕竟农民是顶纯洁的人民，我以极诚恳的态度对他们，他们无不报我以相当的信仰，（不若一般所谓已受教育的青年们，坚持着自己的成见，把人家极恳挚的话，当做耳边风，而且疑神疑鬼，惟恐被人利用）。使我感着十二的快感，鼓起十二分的勇气。

　　第二：我觉得当现在宣传时代，青年农人固然要注意；老成持重，素有人望的老农和村绅，也不可不注意联络，以收事半功倍之效。

　　第三：我觉得纯用谈话式的宣传，其效力比集会式的宣讲要大得许多，但在这一月里固能使农民不生厌倦，恐怕日子一久，则利用留声机影戏等的工具也必不可省了。这种东西，在乡间不多见，极有号召能力。

　　第四：我觉得使农民最感痛苦的，莫过于经济压迫。若教以相当的经济状况上的改善，他们必非常信仰，虽使其赴汤蹈火，他们亦在所不辞的。

　　第五：我觉得使我最感困难的，就是同志缺乏，大有力不胜任之憾。此次我只是一个人，而农民则散处各地，使我不得不弃少就多，弃远就近，尤感困难的，是只好孤行我事，无讨论切磋的人。（本村受教育的青年，虽有十一人，而五人入山避暑，其余六人，我有暇时也曾登门拜访他们，诚意对他们宣传，但他们都给我一个口头的表同情，送我一个“爱国男儿”的尊号。请他和我即去实行，他们都回我一句：“敬谢不敏”！（但我还是继续对他们宣传，不过在今天以前我还是不能相信他们已彻底了解）

　　第六：有几位极有资望的耆绅宿儒，他们一举一动，能使乡人受极大的影响，如果他们能赞助革命，来加入我们的团体，那末，我想农民运动的速率，就要加上数倍；但这些宗法社会的遗孽，大都是木头一般的脑子，要宣传他们醒来，我想恐怕是不可能的啊！拉拉杂杂地，说了一大堆，不知读者对于我这孤军式的运动，有什么感想，若加以指正讨论，自是尤所欣幸！

　　一三，九，二二，在横河敬德学校

　　载《中国青年》第四十八期

　　署名：代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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