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问七则|恽代英

答问七则

　　——致汪冀贤君（一九二四年三月二十三日）

　　（一）办教育为金钱困难所阻碍，这系由军阀官僚们把国家租税均用去养兵中饱了的原故。人民出租税，完全应用为人民本身的利益做事。所以最应注意用以补助生产，减少消费，以及办理教育娱乐各事项。现在此款被军阀官僚夺取去了，我们应集合国民向他清理夺还以归正用，方是好的办法。果能那样办了，我们办教育何愁没有金钱？假如将来的政府，能像国民党政纲所述，至少要留租税一半作地方各公益事项之用，教育自然比今天容易办。现在你不注意这一层，你只知另靠私力筹款办学，自然你的热心是可以佩服的，然而你当然会受金钱的困难了。

　　至于一般教育界流氓，不知办教育，而因为少数金钱的原故，偏要霸占教育位置，或甚至于要侵吞教育上有用款项以入私囊；初看起来，自然是金钱造成许多罪恶。然而这亦是难怪的事。这些流氓所以必须设法攫取金钱乃至积储金钱，只因有了这种金钱，他自己与父母妻子的生活乃有把握的原故。他必须谋他自己与他父母妻子的生活费用；然而中国产业因为受了外国的压迫，各项事熒[业]均不发达，没有什么工厂公司可以雇用他，他于是只有到军界，政界，或教育界。军界政界比较不容易挤进去，于是一个个的便都到教育界来抢饭碗了。抢饭碗固然是丑名词；然而人既要吃饭，又不能从容得着合当的饭碗，他于是必须出于抢饭碗一途，这是何足怪异的事？

　　今天只有打倒外国的经济压迫，使他们不能防害我们产业的发展，使各种产业振兴，各种人都有他合宜的事做，自然教育界抢饭碗的事会减少。再须有国民政府把国家租税都用作为人民利益做事之用，则真想办教育的自不为金钱所困。

　　（二）你说意志是自动的，应当是主；情欲是冲动的，应当是奴，然而事实上意志往往不能战胜情欲，不知何故。我以为这是由于你不知意志情欲真正关系。情欲是根于生理之自然，本不能专讲遏治。譬如饥而思食，便是一种情欲，一种冲动，普通情形之下，决非能以意志遏治的。此外各种情欲，或不定都如饥渴一样的有力，但他们都是有关于生理作用。所谓意志不过是因为感情附着于较远的理想目的。因为对于那个目的有一种热烈的兴味，便自然一意向前直进，不注意别的较小的情欲了。

　　由上所说，我们可以假设下面的两个定律：

　　一越有力的情欲，越不易为对于较远的理想目的的感情（意志）所克制。

　　二越热烈的对于较远的理想目的的感情，越可以支配各种情欲。

　　知道第一层，便知道人类要求饮食，性爱，社交，娱乐，我们强以不自然的理法制度束缚他，结果只有使他非法的以求满足，那些情欲，决不会真被束缚住的。说大一点，盗贼奸淫所以发生，说小一点，烟酒赌博所以盛行，根本弊病，都由于人性不能满足。不知人事的道学夫子，他总想人用意志克制这些情欲；不知在一般未受教育的人，要克制这样有力的情欲是不可能的。（小学教师禁儿童合羣游戏，亦由不知此理。）

　　知道第二层，便知道倘若我们在今天有克治几种情欲之必要，如为避系累必须迟婚之例，那便我们必须有热烈感情，附着于较远的目的。倘若我有很沉痛的感觉，不忍看见中国人民受外国资本家或本国军阀这样敲削压迫，倘若我能明明白白看见出来救中国的道路，我自能如在黑夜长途看见前面一盏电灯一样，我自能一心一意的向着灯光走上去，任何别的事情，不能阻碍了。

　　（三）旧家庭把子弟做摇钱树，这种心理是很普遍的。但就普通情形看来，子弟真个肯孝敬父兄几多金钱的很少很少。一般的人，大抵是赚了钱时，一大半用在妻子儿女身上，分少许以给父兄；然而亦竟有全不分给父兄的。这种不孝不弟的风气，乃是最寻常易见的事。因此所以我以为，我们对付家庭是很容易办的。只要我们不希望将来编入正史孝友传上去，我们尽可以酌量的对付我们的家庭。打骂父兄，自然是不应该的，社会上一定要说是不孝不弟。使父兄饥寒而使妻子温饱，这亦是我们不当做的，然而这种事，在那些恨人家骂孔子的人们已经觉得是不足奇异的事了。至于我们能一方对父兄不失礼貌，而且亦不使至于饥寒；而一方保留自身择业用钱的自由权，不受他们的干涉，他们决不至怪我们，而且亦把我们无可如何。实在说呢，一般死眉死眼自命为儒门的人们，至多都只是这样做的。他们留了钱，只为自己逛窑子，讨小老婆，父兄还不敢管；我们若留了钱办社会有益的事，谁定要管我们呢？

　　不过一般天性厚的青年，每易落于太体贴父兄的弊病。父兄自然要用言语，用颜色，使你做一个摇钱树，然而你若给他一个不理会，他至多只好把你当个浪子看待。然而其实只要我的行为能使他见信，他何至于把我当个浪子看待呢？

　　（四）你问人生正当的希望，是求快活，还是求痛苦，这是很难说的。你们打足球的时候，因为你们跑，你们踢，你们困乏而流汗；旁边的老婆婆说：“你们真是自寻苦恼啊！”这是痛苦呢？还是快乐呢？你们游山的时候，爬了一坡，又爬一坡。正在爬的时候你真说不出那是苦还是乐，只觉得筋血流畅爽快罢了。爬上去了便会快活；然而这样的快活只是几分钟的事，以后便要再爬一坡；不然你便会不快活了。

　　人生便是如此。他只是一个打球的。球落在脚上，固然要全身吃力；然而惟其吃力，乃能快活。倘若球永不落在脚上，便无聊之极了。我们的困难阻碍，正像山坡一样，爬了一个，又有一个。但是我们只要肯想方法去爬，我们只要肯爬上去，便总可以有筋血流畅爽快的好滋味。至于爬上山坡，横竖只几分钟的快活，所以反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怕困难的人，坐在山坡下面，望着山叹气，这真是懒的蠢材啊！天罚他永不许享受爬山的快乐！

　　（五）小学能不用课本教授，自然是最好的。因为这样可以使学生得切近实用的知识，不至为一种固定的课本内容所牵制，而且有些急要知识技能可以在未识多字以前便教授了。自然这样教法，还须与养成读书作文的力量同时并进，不过这是养成学生课外自修或应用文字的能力，不能像今日把书本当做学问，反把书本所代表的事实丢掉。——然而就实际说，不用书本的教育，一定是有很多困难的。最大的困难，是如你我这些教员，都是从书本上学的一些不相干的知识，拿这些不相干的知识彼此传授，自然容易。若想丢了书本去教授切实知识技能，先要“考住了老师”了。你能不怕被考住，最好你可以尽力向这一方面办，然而不必一时求达到什么圆满的理想。

　　（六）你说小学乐歌，手工，图画，要与修身，国文，算术等并重，很有见解。现在一般教师，以为乐歌，游戏，手工，图画，是可有可无的功课，这只怪他们不懂人事。这些功课不但不应轻看，我还要说，最好是用他们做教学的中心。小学生并不是急于要成为理学家文学家，他们需要国文算术等功课很少，他们最爱乐歌，游戏，手工，图画等功课。所以便是修身，国文，算术，都要附丽于那些他所爱的功课教授，方易于感兴味而得益。

　　（七）你讨论废除长衣，尽改短衣的问题，我以为你所说都不很错。不过这是值不得多讨论的，因为无论改与不改，都没有几大的利害。自然亦有些人把女子剪发，或其他琐碎问题，当作惊天动地的问题讨论的。我则以为最好还是多讨论一些有益的事的好。

　　载《中国青年》第二十三期

　　署名：代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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