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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济状况与国民党政纲


  (一九二四年三月二十日)

  最近全国国民党代表大会会议之结果,宣布政纲对内六项,对外十五项,这很足以表示国民党所倡导于国人对于解决时局之积极的要求。国人之不满意于现状,已成为普遍的空气。打倒军阀,排斥国际帝国主义等标语,数年以来,著为文字,腾为口说,遍于国内。然而时局所以不生变化的,则因大家对于军阀与国际势力,只能因偶发的事件,激起一种消极的反感;未能有曾经审虑而列为纲领以相号召的大党,以宣传而促成一种有组织的国民革命运动。现在国民党政纲的宣布,可谓正能适应中国时代的需要了。

  我们要了解国民党政纲的重要而切合实际,我们须先了解中国经济的实际情形,中国是受外国经济压迫的国家。因为这种经济压迫的结果,使中国人民生活日陷落于苦境,而无以为生的日益众多。此等无以为生的人,为要企求解决他的生活,于是型成现在社会种种的怪状。不顾事实的人,以为这些怪状都是由于现在的人游惰而浇薄的原故;所以他们永远找不出疗治中国病症的对案药方了。

  第一件值得我们注意的,便是我们的国债。民国十二年六月底止,财政部所欠债务总共为十八万万余元,交通部所欠债务总共为六万万余元。合共在二十五万万元以外。其中属于外债的,财政部所欠有抵押外债十万万余元,德债二百余万元,奥债三千九成余万元,无确实抵押外债二万余万元。交通部所欠电政外债及电政逾期未付外债近一万万余元,路政外债在四万万元以外。合计我国所负外债,约十八万万元。我们试一考究,何以有如许债务的呢?

  一察考现在所负国债之项目,便可发现我们所有的国债,多非因兴办事业,而只为筹付受人勒索之赔款,或只是供北京政府浪费之用。现今所谓有抵押外债,由关税项下扣还的,每年本息俄法债款八百余万元,至民国二十年止;英德债款九百余万元,至民国二十一年止;英德续债款八百余万元,至民国三十二年止;三项总合每年二千六百余万元,都由甲午败后筹付日本赔款二万万两陆续所起的债。又如庚子赔款亦由关税项下扣还本息,除俄德奥部分减去总数之半外,每年尚须一千八百余万元,至民国三十四年为止。(民国二十一年至二十九年,每年尚须多付八百余万元。)由上所述,因甲午庚子两役赔款所起的债,约占外债总数十八万万元之半数。这都是二三十年前武力败衄的结果,为外人所加的负担,而此二三十年已经逐年清偿的尚不在内。

  再如民国初年克利斯浦洋款,井五国善后借款,仍以清偿到期外债为最大用途;则仍是受外人勒索的影响。而善后借款成立,复使袁氏可以有所资助,以扫平革命势力。现今每年扣还本利,克利斯浦洋款须三百余万元,至民国四十一年为止;善后借款须一千五百万元,至民国五十年为止;而实则此等借款的兴办我国民只经曾身受其害,初非因何兴办有益于人民事业的原故。

  就内债言,现以德俄奥赔款部分担保的三年公债,十一年公债整理案内五年,七年,九年各项公债,亦只以供北京政府不正当的用途。民国三四年以来,袁氏威令及于全国,各省解饷渐复前清之旧,国用未尝窘竭。至七八年,对德宣战,既停付德奥赔款而八国赔款亦缓付五年。在此时期,尤应无举债之必要。徒以北京政府,或妄图帝制,或滥设官爵或擅兴兵事,或中饱私囊,人民不知监督任其挥霍,以致均成今日全国的负担。近年以来,北京政府既放任其名义上所领辖之各省军阀,任意扣留国税,又仍不免浪费中饱的恶弊。每有所需,辄向中外银行暗为通挪,必须支付之款又或任意拖延,于是无确实担保的内外债,又积至四万万元以上。由这可知吾国所谓国债,非外人勒索的结果,即恶政府所遗的祸毒了。

  即交通部之借款,固有原系为路政电政之用的;然而亦有不少与外人所定合同,缴款既少,事业亦并未举办。如同成铁路借款,仅缴十分之一(一百万镑)。浦信铁路借款,仅缴十五分之一(二十万镑)。宁湘铁路借款,仅缴十六分之一(五十万镑)。沙兴铁路借款,仅缴二百分之一(五万镑)。事既未办,款亦未经缴齐,而必须定此项合同的;揆其情形,外人则利用以预获路权,当事借款人则利用以求得回扣,北京政府则利用以挪充各项浮费之资。此等戕贼国家之人,互相勾结,国民不知注意,则惟有受其实祸。又如近年交通事业,因受政治影响,路款则被军阀扣留,工务则被军事阻梗;所负债务,利息甚重每年以收入净余偿还应付本利,尚应不足六千余万元。而交通事业,至今被人认为利薮,安置冗员,侵蚀公款,习为故常,不以为怪。如此下去,债累自然只有一天天更深更重了。

  我们试看这样的国债,对于中国有什么影响呢?我们且不必说这样下去,本利必有不能清偿之一日,于是外人借口要监督我们的全部财政,以实现共管之局;我们只看眼前的事实,已令我们寒心了。

  这样的国债,第一件显然的结果,是外人干涉的程度逐渐的进步。因为甲午庚子两役所引起的外债,既为关税所担保,于是海关的管理权,从友谊的委托于客卿,变为债权者的一种权利了。因为善后大借款既为盐税所担保,于是盐务署与盐务稽核所的大权,又旁落于外人的手中了。这几年来,北京政府既不足以统驭全国,在外交上事事退认,以求与列强勾结,遂其鱼肉人民之计。于是关税盐税,任外人直接存放于外国银行,而惟丐其扣还外债之余沥,以供其小朝廷之军费政费。而由于彼等惯于寅支卯粮的原故,即此等可以希望的余沥,又复抵押于本国银行家,以求借款。这种办法,更引起本国银行家借重客卿,以担保此项余沥的心理。于是客卿遂成了北方政府与银行家所托命的人,俨然成了中国的无形的皇帝。

  第二件显然的结果,是国民租税的负担,逐渐的增加。前清末年,既内外多事,复屡遭巨数赔款的勒索,迭次举办外债。清室每举一债,照例摊派各省以担付筹还。各省为筹此等解款,自须多设名目,广为搜刮。于是厘金之制,不但不能裁撤;而各种附加税款及各种杂捐,相继兴办。因中国租税制度之不良,所有租税多属间接的,而可以转嫁于人民。于是物价因之腾贵,而生活因之困难。物价腾贵,生活困难,自尚有他种原因;然不能不说这便是重要原因的一种。

  同时我们可以注意,我们的对外贸易。我们与外人定约通商;共八十年。自海关册所记载,除很少几年外,洋货输入的,总超过于土货出洋的数目。近年以来,每年超过价值约三万万两;海关册所载物价,当低于市价,故实际超过应尚在三万万两以上。本来从理论上说;机器生产下的成品,有成本低廉,品质精美的优点,非小生产制下的农业工业所可抗衡。外国的机器工业,既压倒了他们本国的小生产;亦便可以压倒远隔重洋的中国的小生产。现在事实证明这个理论的正确了。我们中国向来自负为农国,然而民国十年,米谷入口一千余万担,十一年入口将近二千万担。民国十一年,芜湖的米,不能在宁波一带,与香港西贡的米相竞争。中国素来提倡纺织,与耕种一并看为重要。然而素布匹的输入,民国二年近二千万匹,至民国十一年仍一千二百余万匹。总计棉货类入口价值,民国十年近二万一千万两,十一年近二万二千万两,几占全入口货价四分之一。因他们货物的入口,吾国新兴的纱厂至于无力与之相抗,而或者停工,或者亏折。我们的出口,前曾以丝织品与茶为大宗。近年因受印度日本的竞争,亦全无起色。近年所较为畅消[销]的,惟各种原丝,生皮,植物油,骆驼毛,羊毛之类,凡此都系人家所用的原料品,然总计各项输出,民国十一年仅六万万余两,而输入的却在九万万两以上。

  我们在对外贸易上,每年亏损三万万两,那不但表明我们每年要付出三万万两的金钱,实际还表明有价值万万两的人民的工作,为外国机器工业所夺去。因为有对外贸易,于是有六万万两的输出;那是说,我们因供给国外市场的需求,加增了价值六万万的工作机会。但是同时有九万万两的输入;那是说,国内市场的要求,有价值九万万两的工作,已为外国商品所供给了。外国商品既经代我们的农人工人,供给了国内市场的要求;我国的农人工人,自然要因而失了他们的工作机会。所以由这样的对外贸易入口出口价额的差异,明白的告诉了我们;我们失了九万万两的固有工作,而仅得着六万万两的新工作以为补偿,这中间仍是损失了三万万两的工作。我们试想,三万万两的工作,包含几多农人工人的生计问题在内?

  而且对外贸易的发达,亦自然影响到物价与生活程度上面来。有洋行的收买,自然被收买的物价,会随需要而增进。而同时因欲应世界市场的要求,而贪图厚价;于是本国所需的必要品,反会减少了他的产额,而引起他的价格腾贵。这样,使人民的生活日益困难。他们由生活的困难,而引起各种债累。这可以使他们鬻田宅,离乡里,而化为游民。他们由生活的困难,而引起各种侥幸的心理,亦可以使他们弃职业,冒危险,而化为匪徒。我们试看农商统计之所表示,可以证明这个事实。

  据农商部调查,民国三年,全国荒地三万余万亩,至民国七年,除去西南诸省,荒地已八万余万亩。棉产额民国七年一千万余担,至民国十年,仅五百万余担。我们但看五谷棉花均中国所缺乏,而每年生产状况如此的退后,便可知国民既困于租税之负担,又困于物价之腾贵。同时国外农业工业品之压迫,使彼等劳苦而不能自给,故宁荒弃田事,以流徙于外方,侥幸求所以自给之道,无识者以为这由于人民沾染游惰的风习,宣诏示以力田之义。不知农民最安土重迁,但可使彼安居乐业,不待劝而自善。若今日生活之困难,欲使彼安于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之境,而不生异念;即圣人亦不能为功。但设身处地一想像其情形,自知此非为一般游民文过的话。欲消弭游民,必须从发生游民的根本原因上着想。

  在上述情况之下,人民生活越苦则一般中下等家庭,其运命日陷于困难。他们要勉强维持自己的地位,只有极力节约,或剥削属于他的佃农雇工。游民越多,争为佃农雇工的越多;而争得以后,仍痛苦而不安定,时时复可以化为游民。加以灾祸之流行,有时使他们无路可走,则自会转入窃贼盗匪之途。有了窃贼盗匪,一般人民生活愈痛苦而不安定,中下等家庭的运命愈陷于困难。

  自然有侥幸成功可以得着好的生活的人。因为既然有了这些无路可走的游民,以及困难的中下等人户;他们为生活的原故,愿意卖他的身子为任何的工作。于是强狡之徒便可以用一种名义,号召他们。亦可以说是同乡的关系,亦可以说是同学的关系,亦可以说是同主义的关系,都能够哄动一般人,使他们效死的奋斗。于是无论政界军界学界,乃至无论什么地方,都发生各种派别的争端。这些人成则为王,败则为寇。在野心家要靠这样的争斗,以满足他自己的虚荣心。而一般为之走卒的,便要靠这侥幸去解决他生活的问题。有了这样的争端,各种职业界都陷于不安定状况。大家都失了尊重职务的精神,而一切事业都趋于颓废。而有了这种野心家的成功,又激动许多人的侥幸心理,大家相信幸运,不信有任何应尊重的秩序与道德。而社会愈呈纷乱的状态。

  在这种时候,越反动的越有势力。因为正当的职业,不容易维持安乐的生计;大家都没有长久计划可言。反动的军阀能豢养人,能给人一时的满足,大家都会乐于为他利用;或间接能受他的供给,亦便乐于为他多少效力。国家的变乱既多,有权力的既得为所欲为,于是国税则任意截留,政费则挪作他用。官吏教师,均延挨不能得薪资,亦复不能安于其业,均奔走结托,辗转营谋以求托庇于反动军阀,冀以其余泽稍自苏润,因此,助反动派张目的人越多,他们的淫威越是不可向迩。

  中国既是在这样复杂的病状之中,岂是一种简单的努力所能救治的事。而且如上文所云,表面上似乎完全属于内政的,实则都有外力的影响。中国今日自然非把北京政府打倒不可;然而北京政府打倒以后,必须从速修改条约,清理国债,安置平民生计,而加增其福利,如此然后可以使一般人民有可安的生活,可以恢复社会秩序,然后中国有复兴之望。

  政纲所列对外有可注意之二点一是要取消一切不平等的条约,如领事裁判权,外人管理关税权,以及外国在中国境内行使一切政治的权力;重新审定有损中国利益的其他条约。中国因前清政府愚暗,受列强欺蔽劫制,所定条约,多足束缚中国将来的发展。如协定海关税则,尤为外国经济侵略有力的武器。若非根本否认,重行修定,则我永无以保护我们正在萌芽的产业,即永无以挽回对外贸易的逆势。关税为外人管理,在今日已骎骎有喧宾夺主之势。而领事裁判权之存在,使吾人无法严惩外人的私运军火以助长内乱。所以这所揭櫫的数义,均于中国甚有关系。

  二是对于外债的政策,则政纲所列在使中国政治上实业上不受损失的范围内,保证并偿还之;但如贿选窃僭的北京政府所借外债,不负偿还之责任;关于偿还外债方法,召集各省公团筹议之。国民党所以重视外债,诚以债务拖累,每年为筹还子母,几占国用三分之一;则一切整顿政治,发展实业,必处处受其窒碍。故对于外债之滥借,不能不加以限制,即担保偿还外债,亦不能不预定范围。中国的国债,实际均未尝以作正用。即今日忍痛筹还,亦非不可;但将来的政府,决不能如北京政府悉索敝赋,以供外人之敲求,使政治实业永成此一息待毙的状况。所以国民党亦将只能在中国政治上实业上不受损失的范围内,才保证井筹偿外债。

  政纲所列对内有可注意之三点:一是注意地方事业。政纲既确定县为自治单位,土地之岁入,地价之增益,公地之生产,山林川泽之息,矿产水力之利,皆为地方政府之所有,用以经营地方人民之事业;各县对于国家之担负,不得超过岁入百分之五十;又规定普通选举,改良农村组织,改良劳工生活状况,确定自由权利,励行普及教育。这都表明国民党注重以地方之力为人民谋福利。此种政治,如能实现,将与现在一般政治家的眼光只知集中于少数都市的,迥不相同。能注意农工贫民的幸福,而且各县的收入可以至少一半以上为各县自治经费,则于一切失业的人,可以为之安置;而穷窘困苦的人,都可以为之救济,使其可以安居而乐业。如此游民自然渐复其田园了。

  二是改良租税制度。政纲规定要严定田赋地税之法定额,禁止额外征收,废止厘金等税;私人所有土地,由地主估价呈报政府,国家就价征税,这样的办法,表明国民党有废弃恶税的决心。要使税则归于简单而公平,使租税不易尽转嫁于一般人民。则物价与人民生活程度,不致受租税的影响。

  三是确定国家经营大生产的规模。政纲规定一县资力不能发展的天然富源及大规模工商事业,国家当加以协助,所获纯利,国家地方均之;又规定企业有独占性质,及为私人之力所不能办的,如铁道航路等,当由国家经营管理之。这是国民党促进产业发达,而节制资本主义发展的意思。中国在今日状况之下,只有国家经营大生产事业,方易迅速有所成功。而同时可以预防资本主义的跋扈。大生产事业不发达,终无以使一般游民有所生养。然若任私人资本家发达大生产,不独不易集事,而因以不能与国家安置游民之需要相应;且私人资本家的目的在为自己营利,亦非如国家的目的在安置游民,且在图他们生活的愉快而满足。所以大产业总以由国家经营管理之为合当。

  自然政纲上还有许多值得注意的事情。我单提这五层,是感觉这于中国今日经济状况之下最能有救治的功效。而且要请读者注意的,这五层是彼此关联,须同时的同样注意的事。因为倘若不修改条约,便产业不易发达。不审定国债,便政治实业处处受其妨害。不注意地方事业,便不易恢复秩序,图谋人民的福利。不改良租税,便无以苏民困,而用合当方法,以筹急需的用款。不举办大产业,终无以最后打倒国际资本的压迫。这五件事同时进行起来,然后中国的国运,有挽转的希望。

  热心讨论中国改造问题的人亦多了,幸能就国民党政纲所列举各事项,而一考究之么?

  载《新建设》第一卷第四期

  署名:尹子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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