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于学生自治问题的意见|恽代英

我对于学生自治问题的意见

　　（一九二二年二月一日）

　　我本很想把我对于川南师范前途如何改进的意见，做一篇理想话，请读者指教，但现在实在太忙，没有整理思想的余闲，只好留得下一回再说了。至这一期《教育月刊》久已向我要稿子，我怎样应付好呢？

　　实在我现在决没有空闲做文章，无已，只好将我去年日记中所记关于学生自治问题的种种意见，略编次起来，请读者批评罢。

　　我以为学生自治是要逐渐使学校主权操于学生。学生必须善于操使学校主权，然后将来进为公民，善于操使社会主权。我们谈到怎样改革社会时，大概有两种意见：一是要社会主权操之于社会全体，一是要社会主权操之于善运用社会的少数人，即所谓狄克推多。我们现在亦不谈这两种意见谁好谁坏。总之，要改革社会总要少数或多数人善于操使社会主权，这是定了的。既然如此，那便学校里须使学生学习。操使主权不亦了然了么？我们要学生将来做主人，不可只顾叫他在学校里做奴隶。要他做社会的主人，须先让他做学校的主人，以练习做主人的能力与品性。我承认学生自治的性质是如此。

　　有些人听了我的话，或者要骇异，以为学生知识浅陋，能力薄弱，如何好把学校的主权给他们操使？然他们竟不想从前君主党反对共和，何曾不亦是这样的口吻呢？依我的观察，我以为即令学生操使学校主权，不算最好的法子，究竟比由校长或其他三五人操使主权，在教育学理上合理些。至于就中国眼前的事实说，要培养民治的精神，固有使学校预先便民治化的必要。而且以今天教育界滥竽的人这样多，而教育的状况，又这样不安定，学生为自卫他的利益计，更须使学校主权操在他自己手中。第一，做校长等的人，不见得没有懦弱的或偷惰的，这样的校长等人，他们可以见利不兴，见害不革。第二，那些人亦许有私见偏见，以致校内应兴应革的事，他们认为不必兴革。第三，凡做到校长等职位的人，每对校外有种种情面关系，又每为各种利害牵制住了，不能照着应当的去做。第四，学校的事有不可以成例死板板去办理的，校长等不好，便会只顾私利的破坏成法。校长等是好，又会只顾墨守成法，不能以学生利益为办事标准。且校长等欲不墨守成法，又无以对付援例的要求，所以总是不得妥当。由这样看来，要想校务进行能合理而圆满，使校长等操学校主权是不可能的。加以在今天新旧潮流激荡搏击的时候，教职员或为私利，或为意见，时有更换的事情。每有校长更换，全局便为之翻新。即其他教职员的去留，于学生亦常有很大的影响。这一类的变动，固不能说他一定是坏现象，但学生不自己拿出眼光来判断，不自己拿出手腕来维持，那些于他们有益的事，那便他们只好听外力拨动，时而入幽谷，时而迁乔木，这中间不知要牺牲多少有用的时间。加以现今社会恶劣势力还很雄厚，一个较好的学校，若只三、五个教职员露着脸的向社会挑战，易于为宵小所乘。所以学生自治，是要学生自决。学生自决，亦是学生所以自卫的法子。

　　自然使学生操学校的主权，不可不防不肖学生的误用权力，破坏校事。此等不肖学生，大抵多系品学不良，不得意于学校的人，所以要借捣蛋以畅遂他们的私忿与贪欲；或系见识太浅，易于受恶意的引诱，至于甘为虎伥，破坏大局。他们这种行为，固属可虑，但这不能因以证明不应提倡学生自治。就社会说，亦自不免这一类的分子。非民治的社会，遇着善良的人在上，或能驾御这一类的分子，图一时的苟安。然若遇着这一类的分子在上，社会便糟得不可言状了。我们要民治的社会，便是要训练民众，不使有这一类的分子，即有这一类的分子，亦定是不受拥护，而受排斥的。我们要训练民众能善处一个民治的社会，必须要训练学生能善处一个民治的学校，所以正惟因怕有不肖的学生误用权利，便不可不急于提倡学生自治。至于救治这些由不肖学生所生的弊端，这是学生自治问题中附带必须解决的问题。我的意见，则以为救治之法有下数端：

　　一、平日学校宜注意学生公民的知识与修养，以早些养成他们明确的见解，坚决的操守，急公忘私的品性。

　　二、对于品学不良的学生，校中宜有明确规定的办法，而严密遵守着，一无假借犹预[豫]。这样便受惩罚的无怨言，亦无侥幸避免惩处的心理。

　　三、对于捣乱成性的少数人，校中教职员应特别注意，加以警告。若警告无效，即当开除他的学籍，以免为全群之累。

　　四、教职员对于自治会事务，固不可干涉得太多，以妨害学生的兴趣。果若确见有不可曲徇的事，亦应忠告婉陈，甚至以去就相争。这样，学生自治才得着相当的辅助，没有盲行的危险。

　　从上看来，教职员对于学生自治所负的责任，一是要辅助学生力量所不及，以完成自治之功；二是要监督学生不能自治之处以防自治之弊。普通提倡学生自治的学校，非羡慕自治的空名虚伪的提倡组织一番，即便会承认学生自治了，教职员从此可以高拱无为。不知所谓学生自治，即是说给学生一种自治的训练，教职员一方应将护他，一方又应监督促进他，这才是正道理。

　　我说自治的学校教职员应严格的监督，但教职员有须注意的：一不可在学生范围以内的活动，束缚他们太甚。学生举动的荏弱幼稚，是不足怪的，正因他们是荏弱幼稚，教职员当宽以时日，使他有合宜生长的机会。二教职员监督的地方，应该全然是以完成学生自治为鹄的，不可只顾逞自己个人支配的欲望，使学生无发展的可能。自然反过来说，在必须加学生以制裁的时候，又不可畏葸退缩，不敢撄其锋头，使他无所约束，而酿生种种怪状。我以为学生不能承受合理自治的地方，教职员只好审慎商议，而以专断的手段处理他。不过这非到学生不能承受合理自治的时候，教职员亦不容拿出专断手段来。不然学生的自治，无由入于轨道，即教职员不能算尽了职分。

　　有些人解释学生自治，以为是每个学生治理自己，所以教职员无论何时不能加以干涉，学生相互间亦不能彼此干涉。其实这些话，全然是不合学理。一切社会，都少不了一种共同的约束。不过这一种约束，有系以一方为主动，一方为被动的；有系两方互为主动，互为被动的。若说人人治理自己，人人不得干涉他人，个人有他的道德理想行为方式，即不见都能于公众没有防害[妨碍]，亦不见没有因而恣睢暴戾，陷于罪恶的人。这都非共同生活的人类所能容许。自治的学校彼此的干涉固不宜多，但若有于公众有妨害[碍]的人，同学应当干涉。同学不干涉，即是无自治能力，教职员应该起来干涉他。

　　我以为学生自治是学生互治，即是说由教职员的独治，而求一种解放的意思。我们以前的教育，使学生只知服从权力，殊大有背于民治精神。民治的社会，并非无治，所有异于独治的，只因为他是互治的缘故。学生既出来是要做一个民治社会的人，那便学校里面不可不早养成互治的习惯。

　　再则学生自治，是一种群治的性质。群众的品格、志趣、意见，是不能从同的。无论何人，在群众中总少不了几分委曲迁就，不能只逞己见，直情迳行。群治的成就，因此每每是比较不满意的。但这不满意的成就中间已可令学生得许多经验和教训。教师学生应知道忍受此等的不满意，以渐图进步，而且应研究如何从此等情形中，可以打得出去。

　　既说学生自治是群治的性质，那便服从多数是不可少的一修养。多数诚然未必便站在“是”的方面，不过人类社会既不容不多少有一种共同的步骤，便不能不全体服从一个人，或少数人，不然，便不能不服从多数人。究竟全体服从一个人或少数人好呢？还是服从多数人好呢？多数人固每有错的时候，然此时那些不错的人，亦只有一方服从，一方设法转移公共的意思。这是一个人处群必要的修养处。社会既需要他，则学校自须逐渐养成他。学生不懂群治之理，每逢会议，各执己见，不肯相让。在此时若必须全体取一致的态度，便只有教职员起而强制少数人牺牲意见。自然说到强制，很不是好法子。教职员在学生自治萌芽还很嫩的时候，稍有近于摧残的举措，宜十分审慎，所以平时学生群治的修养更要紧。

　　群众本有他的弱点，但人必须学习与群众相处，乃至指挥群众，这样才可以将来成为社会运动的健者，亦才可以操学校的主权，进行美满而愉快。

　　自然由我这样的见地，来谈学生自治的问题，应该还有许多要说的话，但是这一篇便从这里截止了罢，其余的话容以后再谈。

　　载《教育月刊》创刊号

　　署名：恽代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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