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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宗教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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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一年二月十五日) 舜生转来寿昌致慕韩的信,[1]大反对评议部[2]通过《有宗教信仰的不得入会》的议决案。舜生说,倘若我肯发表意见,可以引起宗教问题的讨论亦好。寿昌是我平素所敬畏的人,而且读了他的信,莫明[名]其妙的引起了许多敬爱的同感。我亦想得宗教问题,是一个很重大的问题,当时由我们几个人简单的直觉的见解,便草率通过了,亦难怪引起寿昌的诘责。因寿昌这封信,令我细细的考虑了一番。我觉得这个问题,须得我们讨论。我不能说寿昌在这方面一定见错了,不过我想这宁是现在一般谈宗教问题的人,所从未弄清爽的事。宗教这个字,实在是个意义多歧的字;从拜物教一直到泛神教,都可以同一说是宗教,但其实彼此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寿昌说的宗教是一件东西,我们所说的宗教又是一件东西。这样亦何怪寿昌所见与我们绝对不同?但是我们若不把宗教两个字,从各方面解说清楚,我们说排斥宗教,亦许排斥到寿昌所赞美的宗教那里去了;寿昌赞美宗教,亦许赞美到我们所排斥的宗教这里来了。即令我们与寿昌决不致到这田地,旁边头脑不清的人,亦许便成为这样。我便疑惑一定有“吃洋教”的基督教徒,要引寿昌的话以自重呢。 宗教这个字,有两个字源。Cicero〔西塞罗〕以为源出于relegere,意思是说在思想中回念一种事情;Cicero说,宗教所回念的是一切属于崇拜神祇的事。Lactantius〔拉克坦提〕以为源出于religare,意思是说约束回来;Lactantius说,宗教是要把约束的条规,应用于僧侣的生活上。基督教的思想,同于后一种。 想从字源上看出宗教是什么。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因为Lactantius的说法,Liddon〔利登〕与Archbishop Trench〔特伦奇主教〕都说他失了原意了。E.Craw1ey〔克劳利〕更说,现今通用的宗教这个字,希腊文拉丁文中都找不出意义相等的字来。这样,所以我们不能从字源中去研究。 就普通所说的宗教,而观察他们相同之点,这自然是很合宜的研究方法。但是这中间亦仍然有许多困难。Lord Herbert of Cherbury〔彻伯里·赫伯特伯爵〕说,一切宗教第一个真理便是神的存在;但是佛教便是不认神的存在的,许多人不都认他是宗教么?Marett〔马雷特〕说,宗教是讨论超越寻常经验世界的;但是Haeckel所讨论,亦超越了寻常经验世界,他自己以及别的人不都不认他是宗教么?我说泛神论不是宗教,我自己实在这样想;但人家总要说是遁辞。但是我亦曾看见有人说了,“万有神教自身实不能说是宗教,不过是先民一种哲学,以为人与自然有同样的智灵方式。”(Encyclopaedia Britannica,11th Edition,〔英国百科全书第十一版〕Vol.XXM,P.67)我对于这几句话,有一种感想便是宗教与哲学,在一般人心中,其实大家都未分别明白。即如God.〔上帝〕这个字,一个大思想家用他是一个意义。Fullerton〔富勒顿〕说“我们用God这个字的时候我们指的什么?这不是一个无意思的问题。因为人类对这方面的意见,彼比大不相同呢。野蛮人的意见绝然与文明人悬殊,现代大思想家又复各有他的意见。他们用这个字,有的是指着一群抽象的观念,有的是‘不可思议’的代名词,有的是说心物的本质,有的是便指着身外的世界。”我们试看把这种God与那传说创造世界的Creator〔造物主〕,混为一谈,岂有是处?把信这种God的学者,与那迷信三位一体的基督徒,混为一谈亦岂有是处?但是这种弄不清爽的意见,从古来便是如此。基督教徒固然引这些学者为伴侣,这些学者亦甘心与至少一部分基督教徒为伴侣。这中间照我想是另外有一点玄秘的原故。 假定我们采用Dr.W.R.Smith〔史密斯〕的意见,以仪式为宗教第一个要件,而信条神话次之,那便有许多哲学家,虽然亦用了God,Divine,Revelation〔上帝、神圣的、启示〕以及其他神学的名词,他究竟绝然不是宗教家。果然如此,那便我所说的哲学家、文学家所主张的泛神论,不得谓之宗教,不能说无理由。其实就普通流行的见解,所说宗教,很多时候是与Smith意见相合的。评议部原案,大概亦不出这种意思。不然,岂有真个学会中便有Goethe、Tolstoy〔哥德、托尔斯泰〕等人,亦不容纳,甚至请其出会的道理? 其实便是宗教的仪式信条神话,亦是人类进化自然应有的生产品。marett〔马利特〕说,“野蛮生活很少保障,常遇各种危险。如饥饿、病苦、战争、生育、死亡,乃至结婚,成人就业,步步都是危险。危险便是说一个人的智计穷竭了;平常有定的生活,被非常无定的生活代替了。非怎样回复了他自己的信心,他总不能安于这不可知的世界。宗教的官能,在心理学上,便是回复人被危险摇失了的信心。人虽想避危险,危险总是找他。只有宗教能给迎御危险的人的勇敢,使他得着平安。” Samuel Laing〔塞缪尔·莱恩〕说,“人当推究他周围世界的现象时,他必然要把一切怪异的事,归原于超自然的原因。正如他以尺寸计空间,时日计时间;他亦必把非常的事认为有人做的一样。他知道靠他的愿意、努力感情,可以发生什么结果;所以他亦想那似乎同性质的结果,亦必是被一样的愿意努力,感情所发生。野蛮人第一次听见雷,他必说这很像我威吓禽兽或仇敌的呼啸一样;电光的闪耀,并很像我射的箭。他的结果,亦一样是可以杀人。自然必定是在云中间有人很强壮,很愤怒;非我供献以祈祷祭品,他必能给我伤害了。” Andrew Lang〔安德里·兰〕以为进化的秩序,其初系崇拜大神,后乃渐降而崇拜祖先;因为崇拜大神,是有机物的天性。Spencer〔斯宾塞〕的意思;其顺序正与他相反。Spencer以为原人所以信肉体外有灵魂,梦中感觉有二个自我;故因以人肉体便到死了,那灵魂的我仍当存在为神灵。因而起了宗教的信仰。 自然,缕述宗教的起原,还不应只这样几种说法。我平日未曾专门研究宗教起原的学说?亦再举不了几多。不过就我所能想得及的,可以说宗教的起原,不外于下列六因: (一)起于恐怖 原人处于狂风暴雨、地震、海啸种种变异之中,不能不震惊于宇宙的神威,使他小己的精神不能不屈服于不可知的神权之下,以求庶几免于罪祸。正如所引Samuel Laing后方所说。 (二)起于希望 “人穷则呼天”这种情感便可见宗教的起原,便可证Marett所说为不诬。宗教家亦因为这样,断定说信仰是先天的。 (三)起于误认 原人与儿童一样,不能分别自他。所以有生命的与无生命的东西,亦分不清楚。因而发生了Samuel Laing所说的错误。 (四)起于误解 在科学未发达的时代,物理心理都不清晓。每遇稍有非常的事,如日蚀、地震、梦呓、颠狂,便都求不得其解说,因以为必有鬼神。 (五)起于美感 每当晴日仰观天空,便感其伟大。山水明秀,日月运行,综合一切而加想念,亦令人起莫明[名]其妙的美感。有这种情感,自然引起人类想得有个全知全能无所不在的上帝。 (六)起于想象 人类世界中,原无全知全能的东西。但因人类一方感不完全的苦痛,一方因脑筋有存留印象,联合想象的作用,所以就他的愿意,容易拟想出一个完全的理想。因而名这个理想为神。 以上所说六种,有起于本能的情感,有起于智识的暧昧。起于本能的情感的,今人与古人恰是一致。例如赞美祈祷的事,虽痛恨宗教的,有时不知不觉间仍然会做了出来。起于智识的暧昧的,今人虽远胜于古人,但因一方人智有所穷尽,一方情感多所诱引,所以虽大哲学家大科学家,每仍跳不出宗教藩篱。 由这,所以宗教是普遍的,亦几于可以说是先天的。但这真是因为人类为上帝所造,所以人类信上帝么?或者由这且可证明上帝实在七天造了世界,捏泥和土造出人类的祖宗亚当、夏娃么?或者由这且可以证明耶苏[稣]是上帝的儿子,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么?我想这总推论得太远了罢。 Darwin〔达尔文〕说,“生物进化的神学方面,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我的著书,并无蔑弃上帝的意思。”Kelvin〔克尔文〕说,“五十年研究电学,然究不知电是什么。宇宙一切事物,属于有意识的经营,这是物理学中显而易见的事。”此外科学家、哲学家虔信上帝的不少。Bacon〔培根〕说,“少数的学问,每令人的思想易成为无神论。而深邃的研究,却引人的思想,入于宗教范围。”我们从事实上看,这句话实在是极真确。但是这只能证明人类有个共同的倾向,究竟不能因这遂说他所信仰是真。 自然,我们只要细心研究宇宙运行的痕迹,我们不容不承认宇宙的运行,是在一定的法则支配之下。我们亦不容不拟想在一切事物背后,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权力,主张他,纲维他。但这种权力,何以见得便是新旧约所说的上帝?自然这个权力他本身原没有名字,我们便称呼他做上帝,亦是各人的自由;但是在我们没有充分理由证明这权力便是那《创世纪》的Creator以前,总只好说他或者是异物而同名。譬如曾参杀人,还未证明是那一个曾参,却扯着弃抒而逃的曾母,办他个连坐之罪,“其可乎哉?其可乎哉?” 比方我们便称那不可思议的权力做上帝,我们既经学了点宇宙的进化,自然不能信宗教创造世界的传说;我们既经学了点生物的进化,自然不能信宗教创造人类的传说。我们便尽量的谨慎,便不断定这种权力是无意识的是无目的的,亦断不能有什么较强的理由,断定这种权力是有意识的是有目的的。所以无论如何,我们所说的上帝,总不能完全与宗教家所说上帝合一。然而既是如此,天下可以命名的字很多,何必定要用这两个字呢。 人类的心灵,每须有所执着,不肯安于怀疑之境。这所以前代会为肤浅的迷信所惑,到今天亦仍易堕入宗教的窠臼。自然这中间又有自己情感的诱引,与社会习惯的暗示的作用。但是不合理的,终究是不合理的。这不能为宗教家上帝存在的证据。 有些人以为没有法子证明上帝是存在,所以上帝是不存在;有些人以为没有法子证明上帝是存在,所以上帝是存在。自然这种论证,都不是逻辑规律所许。所以我说这种不可思议的权力是存在的;但这权力存在,是不是便等于宗教家所说的上帝存在,那便是说,这种权力究竟是不是有意识有目的,到底还至多只能说是一个疑问。 Kant〔康德〕说,“看宇宙的结构这样巧合,令人不能不想这是出于上帝的经营。因这样美丽完备的布置,说是由偶然构成,非我们心中推理力所许。这必是有大智慧者,设此计划。他亦必是有大能力者,乃能成这计画。宇宙一切进行,都准定例而一致无违,这都足以证明他同出于一个大主宰。”Kant这几句话,我们自然亦不能不表示同感。但是究竟想想,这样巧合的结构,便必须有有意识有目的的上帝主张他,纲维他么?自然我们人类的日常生活,一切事物的处置,都须靠意识的活动。但这样便推到一切事物的处置,都须靠意识的活动,这与前面所引Samuel Laing说的雷是呼啸,电是射箭,究竟是质的不同呢?还是量的不同呢? 汽力可以鼓动机轮,我们不说汽力是有意识;电力可以传达消息,我们不说电力是有意识。自然我因这便说支配宇宙的权力,亦是无意识,这仍堕入前面一样不合理的推论。但是这不已够证明宇宙中一切活动,有的是意识的作用,有的是无意识力的作用了么?我不能说这不可思议的权力,定然是属后一种;又谁能说他定然是属于前一种? 我只能说这不可思议的权力,是有一定法则的,不能说他有意识;我只能说他是有一定趋向的,不能说他有目的。总而言之,我并不能反证宗教定然是不可信;但一个人在这方面不能有更明确的理论根据,亦没有理由信宗教。 有的朋友并这一种权力,亦不能承认;并这一种权力有一定法则一定趋向,亦不能承认。如我前作《论社会主义》,效春来信便诘责我,“你所说的宇宙大法是什么?不是迷信的神权?”又说,“你说这是不可争的事实,我不敢赞同。”关于效春这些疑问,我预备另行与他辩论。其实便如我《论社会主义》那篇所说,生物学的奇妙现象,经济学的奇异发展,已足证这种法则的存在。效春亦说,“宇宙的法则是什么东西?我在这两件事(求生与传种),我亦承认多少要受他的支配。”那便姑且把别的不论,效春究竟不能不认这种法则确实存在于宇宙间。效春又说,“宇宙的法则,没有眼,没有目,你那能知道他是有注意有不注意的?自然就是自然。不是个有意志,有五官的活鬼,会注意这,不注意那。”然而其实只须承认宇宙间有这种法则,这法则能支配人类求生与传种,那便显然他所注意是在求生在传种。总括一句,就我的意思,便要说是他注意在全类的绵延。个体的生存,只是传种一个必需方法。自然我说注意这个字,是个引申的用法。我只能说主宰这法则的是个Unseen Power〔看不见的权力〕,不能说是Supreme Being〔上帝〕。 从理智上说,最多亦只能把Supreme Being的存在,作为怀疑的事。宗教家不能证明他的存在,犹如我不能证明他不存在。这样,所以宗教家的信仰,在理智上无论如何是说不通。但是寿昌亦说过了,他宁愿有这种非理智的信仰。非理智的信仰,便是说本能的信仰;或者说因为宗教对于我们有几种特别效用,所以信仰他。 现今智识阶级所说本能的信仰,多是指信仰可以满足人类的美感,可以使有缺陷的人类得着无缺陷的满足。Santayana说,“宗教最大的想象,非一个人所造成,他是虔敬及诗的想象所渐产生。从拟自然为人,与对于伟人的记忆,这民众与牧师的传说,渐转移渐发达而成为一种理想。他做成了人的雄志的表现,需要的重要部分。每个种族,每个神庙,每个祭司,他们都对神灵附会了些属性,对神话附加了些解说。所以围绕着最初神圣的中心,许多人的想象,都尽量表现出来,以造成完全美好的人格,与他的历史,他的品性,他所遗留的好处。天下没有诗人能有与宗教创造一样的完全,一样的价值。小说最大的特性,比之神的观念,是无关系而不真的。人类信神,以为他有客观的真实。” 一切的事物在人的精神中,都从逻辑的而成为美的。那便是说都从理智的,而成为至少一部分非理智的。这是情感的人类,自然应有的事。Santayana称他为Aethetic consecration〔美的奉献〕。但事物的性质,既经了这种改变,失了他原来实际的理智的起原,亦每每易于发生危险。因为只有理智的相信,可以受理智的裁判;非理智的相信,是不肯受理智裁判的。这样,所以一个人可以非理智的信高些的宗教,一个人亦可以非理智的信低些的宗教。我们笑一般愚氓,不管有无灵验,只知烧香拜佛;其实他们的观音娘娘,亦自经了他的Aethetic consecration的作用。这种破民贫国的风习,似乎不能说不应打破。然而要打破的时候,我们只有用理智的戈矛去攻击他。现在把理智的戈矛,攻倒了低些的宗教;却不许用理智的戈矛攻倒高些的宗教,这有什么很强的理由? 有人说这自然是很显然的,既然说是高些的宗教,必是指他功效大些,弊害小些,所以实际上有不容攻倒的理由。不错,现在基督教徒虽然不想承认他的宗教只仅仅有一点实用的价值,说到无可奈何时,亦只有承认这。自然,人类一方面是理智的动物,一方面亦是情感的动物。我们粗忽的看时,似乎不应太看重了理智,太看轻了情感。但是理智两个字作什么解释?我的意思,从人类进化上看,显然可知理智是引我们趋福避祸的明灯。人类因为理智的逐渐发展,逐渐纠正,所以知道善处现在,预测将来。反过来说,情感是盲目的,是有些危险性的。我们固然不能过于蔑视情感,但情感处处少不了受理智的指导。若真个太把非理智的信仰看成当然,亦许在大聪明人身上生出病痛,至于根性略为浅薄些的,更易不免许多流弊。 依我的意思,人类若真能把生物学的人生观,经济学的历史观,懂得透彻,大家努力图个长治久安之策,未始非一切问题的根本解决。人性不能像我们所想的那样纯善,但是人生亦不应像我们所见的那样痛苦。许多从哲学上研究的人,既易为浅见锢[痼]习所遮蔽,不能有个彻头彻尾的见解;而偏见的文学家、宗教家,又易以似是而非的理论荧惑人的耳目,使人遂安于这种不圆满不健全的世界中,以苟且敷衍的社会改良为知足。寿昌今天一口喝破了,说是“非理智的信仰”;其实那些哲学家、文学家、宗教家,乃至Plain men〔普通人〕,何曾不自己觉得各有若干层理由?何曾都以为真完全是“非理智”的呢? 以宗教为方便法门,自然亦有他的实际效用。但是宗教的信仰,非多少有些理智的论据,便没有很大的效用。可信,便是说他有理由。没有人信没有理由的事。我们若说上帝的存在是不一定的事,谁肯跪下来求上帝赐福?谁肯求与上帝有个灵交?譬如我不知日本有个寿昌,我怎肯写信给他找他为我做些事? 宗教家说,你只消肯这样说,便好了。譬如你不知寿昌是不是住在湖南经理处,你写了一封信去,他回了一封信来,你便知道他确实是在那里了。我们跪下来祷告上帝,便听见他微妙的声音到我心上来,这不与寿昌回信是一样的事?不一样可以证明上帝是存在?但是这不过是心理学的玄秘。白莲教、红灯教亦都可以于信徒有些心理上的效益。前武昌高等商业校长某君,是同善社的信徒,后来七窍流血而死。但是武昌崇信同善社静坐可以益寿延年的人,仍然不少。这岂是他那些左道邪说,真有什么价值?古人说,“清明在躬,志气如神。”人只须把私心昏念撇个清楚,信上帝或不信上帝,都会一样听得这种微妙的声音。这怎样能证明上帝的存在? 我们只要承认上面所说,不可思议的权力有他的法则与他的趋向,从单细胞生物一直到最高等的生物,可以看出他是永远不断的种族绵延的进化。每个生物在这种法则与趋向之下,他自然有保存全类,向上发展的天性。人类亦先天有这种禀赋。因为没有这种禀赋,人类早便灭绝,进化的途径早便停顿了。人人都奇怪人类何以有认识道德的“良心”。其实若人类有良心,是可怪的事,人类有耳目手足不一样,亦是可怪的事?若这样说下去,禽兽有骨角羽毛,草木有茎叶萼瓣,不一样亦是可怪的事?孟子说得好,“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是四体也。”非有这四端四体,便不能有圆满融洽的人类生活。这四端四体,都只是进化自然的产物。现在的人,知道从物质科学上解说四体的由来,却必要乞宗教以解说四端的由来,又有什么理由呢? 人类的精神作用,虽是奇妙,虽是像有神灵主宰;但亦只是如生理作用一样,如物理作用一样。血液二十二秒钟经行全身一次,光线一秒钟绕地球七周,这又何让于心灵的玄秘?但我们对于物质界的惊叹,总不及对于精神界的惊叹之甚。谈到精神界上面,格外觉得真有个Supreme Being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其实这有什么应该? 一切传说的神迹,既然一天天证明是误解是附会;宗教至少有一部分不可信,而且是一大部分不可信,这是已经证明没有疑义的事。那便剩余的一小部分,纵然用物质科学解说得令人不能满意,亦决不能以这便反证宗教的终不灭绝。但是有人说,倘若宗教灭绝了,我们便要失了安心立命之地;这话果然真么? 不错,我亦想得我们应早些找个更可靠的安心立命之地。粗浅的物质主义,是不能用以安心立命的;因为人类在物质方面,无论如何总不能完全免掉痛苦。虚伪的宗教信仰,亦是不能用以安心立命的;因为人类没有肯死心塌地,信赖那些不可信赖之事的道理。我们只要越肯从理智上研究,便越见上帝的存在是武断,是迷信。天下那有睁着眼睛看见了是这个样子,却甘心情愿闭着眼睛,去信他是那个样子的事。 Lodge〔洛奇〕说,“论宇宙的究竟,不外两种假说:一谓万物都循自然的定例,一谓有大灵指挥一切。科学家锢[痼]蔽于物质方面,故侧重前说;宗教家锢[痼]蔽于精神方面,故侧重后说。其实宇宙原可同时遵守两个原则。(一)宇宙是个不变不易的大圜。(二)大圜所包含的,不仅质力亦不仅心意,乃合二者而兼容起来。人能懂这两个原则,那便常态与神迹,原可并行不悖。”但其实神迹两个字作何解释?若说神迹是必然不可用科学解说的,原人所谓神迹,既一一成为科学的材料;只要科学将来定有进步,那便谁能说眼前看得神异的事,终久不能用科学解说?信神迹最坏的毛病,是松懈而且阻碍科学研究的进步。人人知道早年的科学受基督教徒种种的摧毁陷害,这本是自然应有的事情。因为人必因为更远的问题,得不着个解决,才发生研究的心思。若既已肯定是神造的了,还有什么可以研究?虽然大科学家每每都信宗教,但信了宗教究竟是彻底研究的大害。不过这里亦要加一句:常人对于一切现象,好笼统的用“自然”两个字去解说他;譬如说生理的奇异,物理的玄秘,宇宙的由来,经济的进化,不肯加以推求,便以为自然应是这样。这个“自然”,其实意思便等于没有理由。这种人与宗教家是一样为科学的仇敌。因为他们一样以为未知的道理,是无足讨论。 人类天生有求知的本能,这亦所以宗教虽曾经盛极一时仍然会被几个学者把他推倒。到了现在,科学更这天天进步,宗教更一天天败坏。虽然亦有几个情感异常发达的人,他可以由美感的发展,构成个完全高崇的大神理想,以自己涵养他的性灵。而且这几个人他自分或者亦只求在这个世界用罗曼的精神,给这些被剥夺者心灵上的安慰,再说多些,并预备给这些阶级奋斗的民众,心灵上的安慰。至于剥夺程度的加增,资本主义社会崩坏相随而生痛苦的加增,物质上应该求他怎样根本解决,或者不是十分注意的事。我信倘若注意些物质上根本的解决,那便宗教的情感,容易引人懒惰,引人入于歧途的毛病,亦自然容易看出来。因为我们的人性,固不容在痛苦中不得着相当的安慰;但究竟非理智的安慰,徒然使人忘了理智的物质上改正的切要。人类因为不过只是一种动物,他原不能无物质上的痛苦,而要从我们这个谬误的世界去把他引到合理的地位上去,我们应有的痛苦越多。就我的意思,我们所应做的,只是懂清我们所能得的快乐,所应受的痛苦,从理智上亦仍可以有很好的安慰。若从非理智的路上走,安慰便得着了,物质的痛苦因得不着相当的努力去对消他,反可以暗地滋长。痛苦越滋长了,这种虚伪的安慰品,亦失了效用了。我常臆想托尔斯泰虽然信宗教,晚年仍然会不能忍耐他家庭的痛苦而出走,便是一个证据。 就我上面的意思总结起来,聪明的人不用宗教,亦能得着安慰;不聪明的人若只得着宗教的安慰,于文化人道又有许多坏处。我知道许多普通所谓聪明的人,因为问了几个“为什么”?便发生了烦闷自杀的事。但是我想这不是说人类需要宗教,宁是说人类需要最彻底的真理。最彻底的真理,不但能指导人的路径,而且能安慰人去走这一条路。这话是可信么?就我的钝根,我都十分以为是可信的事。人类一切的痛苦,有两个来源:一是人类把自己看得太高,以为同他理想的神一样完全美好;但实际有许多缺陷,所以痛苦。一是人类谬误的风习组织,使大家得不着相当的生活,越加增了他的缺陷,所以痛苦。就前一项说,人类原不能无少数的缺陷。这种缺陷的痛苦,是不可免的。就后一项说,人类原不应有这多的缺陷。这种缺陷的痛苦,是不必有的。普通的人,把不可免的痛苦,与不必有的痛苦,分辨不清;非以为人类本应毫无痛苦,便以为人类本应有这多痛苦。这样下去,痛苦既总除不干净,人情遂得不着安慰了。我们现在要紧的,是须把这两种痛苦分清楚。不可免的痛苦,是自然的,生物天性的;我们只有用变换心理的方法去忍受他。不必有的痛苦,是人为的,经济演化的,我们可以用相当的力量去纠正他。人类不可免的痛苦,其实究在少数。例如食欲、性欲的须相当满足,而又须相当裁制。便令裁制的时候有些痛苦,比之我们今天所受痛苦,小到何等田地去了?我总信人不过是一个动物,理想的黄金生活,是不可有的事。人类最要紧的,是真知他有多少缺陷。把自然的缺陷,从人为的缺陷分开。这样,必然没有什么不能忍受的痛苦。 但是在今天负担着旧社会的罪恶,向新社会奋斗,这便因对待旧社会的各种压迫,又多了一大部分不可免的痛苦。这种痛苦,有时或呈了一种不能忍耐的特质。然而这与其靠宗教去求安慰,不如靠别种方法改变心理去求安慰。因为宗教究竟是有些迷信,而且是少些伸缩性的。人若真信他是客观的真实,总有妨碍于我们理智的进步。我们要怎样脱离旧社会,怎样到新社会里去,才可以少些痛苦,而且求个长治久安之道,这处处要靠理性指导。我们不可一刻妨蔽了理智的慧眼,使我们或者入于歧途。这样,所以宗教的安慰,究竟有许多流弊。 其实何必定要宗教去安慰?人类的心理,只须稍一改变,便可从痛苦变到快乐。我常想人类以爬山为快乐,以疲劳为欢畅,可见兴味有时是由奋斗而生。我常想快感不是什么别的东西,便是本能得了相当的发展。我因这样,信人类因悲伤而痛哭,这个痛哭其实仍是一种快感。人类试将那时畅畅快快的哭一场,比那呼咽不哭的情形一比,便知我这所说并非荒谬。果然我这话是不错,那便人类的苦乐,本应与我们平常所想的有些不同:人类所谓痛苦的事,每每有快感杂入其中。在恋爱的生活中,便是痛苦,亦便是快乐。在为朋友或社会奋斗时,便是痛苦,亦便是快乐。我们能过细的想一遍,应该知道这快感其实亦便是天赋的一种生物本能,人类要倚恃他自卫,并保卫他的种族。所以他不能从个人主义上得个圆满的解说。古人说,“得一知己,死亦无憾。”我们从实际生活上,可以证明他确是这个样子。依常情说,自然死是人情所难,何以感激朋友之时,真个有不惜肝胆涂地的气概?这没有别的原故,只因人一方虽是一个个体,一方亦是大群的一部分。而且从各种证据上看,可以知道人类为个体或为大群,与其说是由于他自由的意志,不如说是宇宙的安排。人类所以在忍受小己痛苦,为朋友或为社会奋斗,仍感觉快感的,亦是宇宙安排的妙用。只有解放自己(Liberation of Self),最快乐。我亦常劝朋友说,助人做事,如吃鸦片,吃过一度,自然上瘾。这种话在我与许多朋友身上,亦都应验过了。果然这样,我们看清了这一步,真复“何忧何惧”?世界改造的成功,是必然的;我们奋斗的快感,是天性的。我们何取于宗教的安慰? 但是人类亦自然有时会遇着不可忍耐的挫折。这个时候,人类自然要觉得宗教的必要。这不见得宗教的价值么?不错,在人类智计穷竭的时候,他亦只有乞灵于不可知的天。但只要人有一步可走的路,不自己努力,便会受一分任天的毒。什么时候可以说是at one's wit's end〔智穷才竭〕?这有什么最合宜的标准?若承认这是所以必须有宗教,因这人类总少了些他彻底改革的勇敢,这利害岂不值得我们考虑? 自然有的人得了宗教精神的帮助,真个无愧大智大勇,为世界做了些彻底的创造事业。但这究竟是极少数。其余形式的虚伪的教徒,自然很多;便就好些的说,亦只勇于做因循的改良事业,不肯做认真的革命事业。宗教家说这是未得着宗教的真谛,非宗教家说这是未得着人生的真义。究竟两说谁近真理?我们亦没理由加以轩轾。但这不至少告诉我们一件事:真正大智大勇的人,不必是宗教家;真正宗教家,不必是大智大勇的人么? 其实要人类大智大勇,总不是容易事。天下固有见不真而能信得坚决的人;但是果真是大智了,这总是难有的事。我们今天最要不是提高理智以压抑情感,亦不是提高情感以压抑理智。理智与情感,亦不是不能同时发达的东西。不过自然这不能用神权的宗教去解说,我们应当从生物进化方面看出人类只应该遵循社会主义的生活。这样,便能把一切谬误的风习、遗传洗刷干净,回头去寻本能的真面目,把无我的情感,与自我的感情融合贯通,打成一片。这样,便理智越进步,情感越发展。 譬如有个亲爱的人病危急了,不信宗教的人亦会想求神佑;死了,不信宗教的人,亦会想有幽灵。这实在亦是人类既有联想系念的心理作用,无法避免的精神活动。但这不能证明宗教的真实或必要。因为既是不信宗教的人,他一样这样想,显然是他平日对于宗教信仰的有无,与这件事没有关系。若因这而认宗教的真实,那便要就这简单的论据,肯定灵魂的存在了。似乎没有这个道理。 这以上所说的,我并不是与寿昌挑战。我说了这些,我究竟仍信前次评议部通过“有宗教信仰者,不得入会”的一条议案,应该暂时撤销,或者并永久撤销。我何以说这个话呢?我究竟想我这些意见,与平常反对宗教的议论有点不同。我对于神的存在,是取我所谓“怀疑论”的态度。宗教家肯定神的存在,是我所谓“信”;反对宗教者否定神的存在,是我所谓“不信”;我自己是在这二者之间,所谓“怀疑”。(这须参看本刊一卷十号我做的《怀疑论》)我仍想信与不信,都是不应当的武断。倘若我们学会会员,乃至将来加入的人,都信这武断的态度是不应当,自然有宗教信仰的不得入会,绝对反对宗教信仰的亦且不能入会。我亦信这种规定,是太远了人情。但是从前把这议案便通过了,今天却又来说这样话,似有些不应当;对于这一层,我只能说这是我由寿昌的信所得的反省。我的真意思,原不至绝对反对神的存在,原不至不承认宗教有或然的真实价值。 不过我还要重提几句,便是宗教与God都是意义太多歧了的字。那如我说的Unseen Power〔看不见的权力〕,我自己以不定有意识有目的,分别于所谓God。但就稍普通的意思看去,这不是显然如效春所说“有意志有五官的活鬼”一样。这个Unseen Power,既然这样伟大,这样玄秘;只要我是一个人,亦不能禁我不致其赞叹的情感。这亦仿佛与赞美大神一样。而且有时并容易引起我们想到他真有意志有五官。究竟细细将我们心理剖解起来,何曾与牧师心目中的上帝有一点相像?我自己以为在我不能真觉这个Power〔权力〕是个Being〔上帝〕的时候,我终不容被扯为一个有宗教信仰者。 便令有个人,他把他所想得的完全美好的理想,认做客观实在的上帝。这固然可以说是一科宗教的信仰。但这决不是基督教,正与他不是白莲教、红灯教一样。基督教的上帝,是已经固有许多属性了的。他造了世界,造了人类,降了洪水,救了诺亚,差遣了他的儿子基督到世界上来。这些事何曾与我们脑筋里那个理想相干?这样,便令这个人是有宗教信仰了,没有理由自己承认是基督徒。 比方他说他爱基督爱的精神,崇拜基督伟大的人格,但这亦有两种说法:这爱与崇拜的基督,是主观的基督呢?是客观的基督呢?Kalthoff〔卡尔索夫〕及Phomus〔福穆斯〕都说,基督是一个理想人物,他历史上的人格,绝未存在。那便什么是客观的基督?朱执信在《民风》耶稣号中,做了一篇《耶稣是什么东西?》亦曾把《马太福音》二十五章所说,证明基督把自私自利不堪的人引入天国。又引《马可传》十一章所说,证明基督利己、残贼、荒谬的人格。因而说,自私同复仇两种倾向,是教会自有的。这便假这以四福音所说的基督为客观的基督,亦不见便如普通所想那样完全无疵。Saladin〔萨拉丁〕亦说,“凡耶稣所持合理实用诸道德本义,无非经前人所已垂为训言的。”Haeckel〔海克尔〕说,“黄金律的出世,至少早于基督五百年。在希腊及东方各国早认为极重要的伦理定律,而以不同的意见表现出来。”实在爱与伟大,何曾是基督的专利?而且这个基督,又何曾是真个恰指着马利亚的儿子?这样所以客观的基督,不定可爱可崇拜,而且实在不知他是什么东西。主观的基督,便令可爱可崇拜,这何异于爱而崇拜是自己的理想?这怎样能够便认他做客观的大神,以为真个是什么上帝的儿子呢? 况且人类亦本可以有伟大的人格。便令真正有这样个基督,基督真是这样可爱可崇拜,我们亦只能把他看做孔子、梭[苏]格拉底一流人物。还说多些,亦只是比孔子、梭[苏]格拉底人格高尚几辈。用什么大前提,去断定这样的人格,便必然是神?必然是那主宰宇宙大灵的化身?靠着他,我们可以得着能力?得着安慰?所以我想基督与他的爱,是一件东西;基督教与他的迷信,又是一件东西。 从理智上探求到本原的地位,容易引我们成为泛神论者。从情感上领会到纯美的地位,亦容易引我们成为泛神论者。但是我敢说这第一念所谓God都只是“无以名之”的一个东西,并不真说他有意志有五官。不过那些谬误的疑似与传说,即刻到脑筋中间,生了化学作用,这个God便有些与宗教家所谓God近似了。这种化学作用,是生物自然有的;但不能因这说宗教家所谓God是真实。 只有无聊的基督教徒,他向哲学家说,God是一个绝对的本质;又向心理学家说,God是一个普遍的心灵;又向科学家说,God是以太;又向美学家说,God是圆满的理想;但是同时又向一般普通民众说,God是创造天捏泥土为人的主宰。咳!这岂不是狡猾?这岂不是虚伪? 基督教徒现在的方法,是专以近代学说,遮饰他那已经不能存在的传说。你信了他学术上的话,他便并那些荒谬的神迹,亦自以为可信了。我的意思,以为宗教便有可信,那或者可信与绝对不可信的地方,必要分清。基督教便有可爱,那实在有价值与绝对无价值的地方,亦必要分清。不然,只是遂了那些为传教而传教的教徒的奸计,自己把真的伪的混淆起来,究竟成了个错误的见解。 我这篇文实在有些大胆,不自揣量。我既未十分研究宗教学,更于基督教的教义所知很少。不过我因看寿昌所说,因而触起我许多感想。接舜生信的那一夜,又恰恰有武昌最诚实的基督教徒殷勤道君来,亦谈了许多宗教问题。他亦深致恨于中国基督教徒的不足与有为。我想便令宗教不是无用,像今天只知多设教会多造礼拜堂,把一些伪善之徒,分散在各处做牧师做神父,这种功效亦可怜极了。我以为寿昌便以为宗教可信,便以为基督教可信,千万注意不要说些话被这种“吃洋教”的先生拿去利用了。我亦觉得教会不乏好人,只是他们太看重了传教,太看轻了做实际的事业。一切行为,太分多了精神于引诱人信教的那方面。这亦是个最可惜的事。我以为真心为人类的宗教家,亦须在这方面反省一下。 载《少年中国》第二卷第八期 署名:恽代英 注释 [1]寿昌(田汉)致慕韩(曾琦)的信在《少年中国》第2卷第8期发表,题为《少年中国与宗教问题》。 [2]指少年中国学会评议部。评议部是该会三部(评议、执行、编译)之一,有议决及监督全会会务之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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