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伯平|恽代英

复伯平

　　（一九一九年七月六日）

　　对于代英不续娶事，兹答如下：

　　就纯理言，代英信人生死皆有自由，为善为恶亦皆有自由。惟为善为求幸福快乐之道，此所以吾人常应为善耳。知此，则知代英之选择行为，无论合理与不合理，苟为心之所愿，皆可不受社会拘束。代英之人生观，可以无第二人相信，然代英既信之，他人又不能驳之，则代英固有遵循此人生观以行事之权利。故关于不复娶，只须“情愿”二字，即可答之，且又未丝毫不合理也。

　　从一而终，固非合理。何以不合理，以其强迫人牺牲其所不愿牺牲故。不从一而终，亦非合理。何以不合理？以其强迫人不牺牲其所愿牺牲故。代英之行为，可牵就世人，不能受世人之强迫而降服之。且以为，无论从一而终与否，苟出自愿，皆无不可。总而言之，自由的“人”，还他个“自由”的人。为不愿牺牲人主张再婚，如升之乔木。为愿牺牲人主张再婚，如逼之上刀山，高则高矣，然奈其苦何！故代英于再婚一事，只主张任人自由，断无令男子同入幽谷之理。且今人兽性甚张，女子节烈之说，初无甚效。又虑代英所为，一般男子将群起而仿行之，此无异杞人之忧天矣！

　　由上所言，可知代英自身即因自由而自处于不再娶。代英之主张，即使男女一切自由，断无使男女咸处于不自由之境之理。至一族一国，人口日寡，决无此理。即令圣人出，果如足下所言，剥夺男女两方之自由，亦不过为世界多增私生子之额，岂虑人类有灭种日耶？男女性欲，乃动物（人在其中）自然所具有者，容有一、二人能自处于寡欲，余则虽以斧钺临之，犹无效可言。知此则知代英个人所为，既与足下所论之理完全无关，于人类将来亦无影响。其有影响者，或以一独身之人，为众生主张恋爱自由，为人类（无论男女）解除一切束缚，如是而已。

　　矫正世俗之意，代英亦略有之。女子之受男子压抑甚矣。男子之惟知假饰古说，以遂己之淫欲，甚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之说，贻害于我国社会亦甚矣。我因此亦不敢不自勉，求有以愧世人而破腐说。虽或过当，亦国奢示之以俭之意，何况我仅以自处，并不以责人，无所谓过当耶。

　　我欲事死如事生，亦不复娶之一因。

　　且我又有隐情：（一）中国女子之通达，如已故内子者，已不可多得。每每目不识丁，俗气逼人，终日计较，无非钗簪衣服之事，鸡虫得失之事，我何苦以此分心，致碍做天下事乎？内子前已慨然信女子应自立，与代英图储能以求自立之法，不幸殂没。代英伤其志而以为不可多得也。（二）中国家庭构造之不良，女子司阃内事者，尤苦其心神为各种对付之事。代英夫妇，在家庭亦可谓占优势矣。然而每睹内子受各种不自然之名分礼节所束缚，心甚伤之，然则今日又可另寻一人来受苦耶？（三）婚姻之不自由。我固不再婚，然一言再婚，以现在之就业，许多老爷太太，必愿拍卖其小姐，然我安得此金屋供奉小姐耶。若欲就我之理想以自由选择，我恐世或不得其人。且我又以为不必选择，而懒于选择也。（四）女权之受压抑。我若果得理想之女子而娶之，必将决破世间一切女子所受不自然之束缚，则他人必怪诧笑骂，我又何苦自寻烦恼？然若仍坐看女子之生活如坐牢，如犯罪，宁死不愿。（五）我自身之好自苦，故亦好自苦妻孥，此盖处此不自然之社会，而欲求暂时安于此社会，一方又渐求改进此社会，所以不得不自苦。然自苦可矣，他人之女子何苦陪我受苦！从前内子受苦亦多，虽彼深谅吾意，吾至今犹歉然于心。此亦对已往不忍复娶，对将来不敢复娶之一因也。

　　且代英自分为社会做事矣。精神愈专注，岂非功效愈大。且如此下去，自己将来一切皆可牺牲，此亦犹自苦之旧习，何必更害人家女子乎？但得总为世界做事，此精神自然不朽，即能力自然不减，何争此有后与无后？然而最后有一语，以上所言之理，皆附属之解释。使我不娶者，情也，非理也。理不过使我愈有胆量，以遵循此情耳。

　　大事业之成功，在于平日之有联络的予备：（一）须自己有自信力与完全担负事务之能力。（二）须有彼此信托，彼此扶助之朋友。（三）须有乐于赞助之多数人。

　　要为天下有用之人，最要在事上磨炼。此学校所以提倡活动之旨。在校受人讥评固苦，出校无以自尽国民责任尤苦。经此番失败，或能使足下更发活动之决心乎？

　　下次来信不要客气，譬如以大飨之礼待爰居，奈非性所适何。古之贤王，乐善而忘势。古之贤士，何独不然？乐其善而忘人之势，善哉言乎！代英甚望以后务求脱略，免致开函心神不安。此至诚之言，望足下谅而信之。

　　选自恽代英一九一九年日记

　　(1)伯平即谢远定，湖北枣阳县人，时为中华大学附中学生，仁社社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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