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良私塾刍议|恽代英

改良私塾刍议

　　（一九一七年六月）

　　主持教育者，每以私塾未尽废弃，为推广教育之累。试深思之，此说岂可谓确当乎？以过去事实观之，私塾为推广教育之累，诚为不诬之事。然此自私塾之办理不良所致耳，岂私塾之本绝不可以供利用乎？就性质言之，私塾与学校，同为教育机关，则是二者应并行不悖，绝无互相妨害之理。私塾之教授管理，虽不合教育原理，然不合者，可改良而使之合。如以此惟一之理由，谓私塾不应存在，则今之学校，其教授管理不合于教育原理者众矣，岂学校亦不应存在之物，学校存在亦推广教育之累乎？

　　吾国教育界之大难题，所以令主持教育者，百思而不得最良之解决者，为在此筹办普及教育之时，而国库支绌，无可以供兴办教育之用。欲不兴办教育，决不可也。欲兴办教育，而挪用其他之款项，决不能也。然则最良之谋国者，果当何适而可乎？曰，是非无法。处此时，居此境，其办事之标准，惟以用较少之金钱，办较大之事业为当。故改良私塾为不可缓之议也。

　　在前清光绪末年，学部督学局谋改良私塾，订初等小学简易科课程，每学期考试私塾一次，筹给名誉金以奖励之。行之4年，京内私塾改良者，至172所，学生达4300人以上。此其成效，不可谓不彰彰然也。据宣统二年学部所上京师私墊改良成绩疏云，改良私塾之考试合格者，共172处，共发名誉金1370两，实得简易小学生徒4300余人，需款无多，而成就颇众，实于普及教育，不无裨益，云云。今考各省办学经费，平均每一学生，须用银20圆或30—40圆不等。以此疏之成绩比拟之，每一学生不过用银3钱，相去之远，何啻霄壤，谋普及教育者，安可忽视此良法而不一措意乎。

　　我国在野人士，多有倡私塾改良会，奔走提倡，扶持进行者。其他著作家，倡私塾改良之说者，亦不鲜见。可见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私塾之可改良，不可废弃，固一般社会之所认也。夫私墊之为物，而非推广教育之累，此乃易明之事。彼以为推广教育之累者，大抵以其不完全按教育部规定，以行其教授管理也。凡大教育家之兴，必不能完全按教育部之规定，以行其教授管理。如福利培尔之幼稚园，蒙台梭利之儿童之家，彼等教授管理之法，初皆与普通所行制度不同。彼等之教育部，诚无何等严密之规定，如其有之，彼等亦必不肯服从。果彼等但知服从此等规定，彼亦不成其为大教育家。此可见其不服从此等规定，初不得谓之于推广教育有累也。窃意吾国果有大教育家出，其所从事必反在私塾，而不在学校。以大教育家每不能完全服从教育部之规定，而私塾较学校为略有伸缩自由之余地也。然则私塾之为物，岂但不为推广教育之累乎。

　　吾国社会情状言之，改良私塾较兴办学校尤为有利。何者？私塾为社会所喜亲近，其形式为就学子弟之家庭所欢迎。苟袭其形式，而另以新教育之精神贯注之，其于社会所生影响，必较学校远大。近世教育家，甚注意学校家庭间之联络。私塾之旧俗，对于师之尊严，颇知注意。虽在教育上言之，尊严之态度，不可不稍改良，以求与学生亲密。然就社会心理言之，教师地位较尊严，亦易得学生与家庭之信仰，其于联络之为用亦甚大。由此点观之，私塾岂但不可使之不存在，且必推广之，奖进之，方不愧真善为教育界谋发达者矣。

　　以吾之管见，对于普通所行改良私墊之法，虽不能不服其用意之美，至其法之有当与否，完全妥当与否，殊不能无疑。吾国教育未兴，学校之设甚寥寥无几，改良私墊乃教育上重大问题，此非可轻心以掉之也。吾国言改良私塾者，每视此为教育上一种不得已之举动，此见不能谓之正确。盖私塾但患不能改良，苟能改良，即是一种学校。故即令非不得已，私塾仍须改良，不宜废弃，至居此不得已境况中，其改良之重要，尤不言可知矣。

　　吾亦尝从诸君子奔走于此等改良私塾之事业，以身所亲历之境，其中利弊，颇能见其梗概，此固一有希望之事业也。然必以其道为之，其希望乃不虚而可达。吾以为言改良私塾，应注意下之七事。

　　（一）官府应派人常川督责私塾，或委托一种会社督责之。改良私塾，国家之大政也。国家之大政，必郑重以处之，乃有成功之望，此自然之理也。今之言改良私塾者，无论为政府，为会社，其改良方法，非恃每年一度或两度之视察，即恃每年一度或两度之考试，此岂郑重之道耶？以一二度之视察考试，为惟一办法者，吾国一切教育皆如是，本不独改良私塾为然。然此等办法，凭一时之成绩，为优劣之标准，既虑其赏罚不当，启社会不信仰之心理，又徒令塾师求以欺诈敷衍相尚，不但无所改良，其影响之恶，较不言改良之时尤过之。故此固非办教育之良法，而尤非改良私塾之所宜用。以吾意言之，常川督责，盖改良私塾之第一要义也。

　　（二）官府应以补助私塾之费，视私塾所需而力不能办者代办之。就塾师方面言之，改良二字亦非易言者。教育应有各种必需之设置，此项设置，为完成教育之用计，有必不可付之缺如者。塾师以一介寒儒，欲其于糊口之费中，划出一部分金钱，作此项之用，决不可望也。吾国言改良私塾者，亦知此理，然不筹一长策，但知因陋就简，以备一黑板，数本教科书，即尽改良能事，何其惑欤。就课室言之，有课室挂图等物。就体操场言之，有学生体操或游戏用具。就课室外教育言之，有儿童图书馆及标本室模型室等，皆不可不设立，断难以此等事望之一般塾师也。以吾见所及，则以为国家不可不于教育费中，划出一定款项，为补助私塾之费。吾人因陋就简之改良私塾法，绝不可仍沿用之，不然欲求获改良之实益断难成功也。或曰，国家经费支绌，安从得此补助私塾之费？曰教育为立国之本，苟力之所及，固不可以经费支绌之笼统四字，遂弃而不为也。且补助私塾，固须费，兴学校，亦须费。吾人不行普及教育则已，苟欲行之，非兴学校，即须补助私塾，然补助私塾之费，必不及兴办学校之费之百一，果以遵行何策为得当乎。又岂徒与兴办学校比，即今之言改良私塾者，亦不能不给与私塾名誉金或奖品，其结果所用之费与补助私塾之费，约亦不相上下。然给名誉金或奖品，每每不能得当，即得当矣，亦何若改以为补助之费，使私塾师生，皆得受其实益，不仅鼓励其虚荣心之为得计耶。

　　（三）应划分若干私塾为一区，每区设立儿童俱乐部，于每星期一定时间，召集各塾儿童，为成绩展览、游艺、运动及演说谈话等事，以补助各塾师之不及。在改良私塾之初，塾师程度不齐，其所施教育必不得完全。故补助教育，亦为主持改良者，所应注意之事。且就实用教育之方面言之，尤有于一定课业外，必须有课外之学习，方能求其应用而无憾者。故此项补助教育，断然有必须存在之理由。虽为寻常小学校之儿童计，此项儿童俱乐部，亦为其需要之一物也。且此俱乐部之设立，不但为补助教育之用，由此而各塾儿童，亦得互相接近，互相观摩，互相竞争。此其对于改良私塾，必将大收成效，又能与儿童以正当之游戏，正当之发展，其对于儿童心性之修养亦极有关系也。

　　（四）应注意各塾精神，切不可拘拘形式。吾述此言，对于今之言私塾改良者，下一有力之忠告。吾人言私塾改良，切不可拘拘形式也。重形式不重精神，此吾国教育界之大病。兴学校十余年，而成效如此者，完全为此等谬误之结果。吾人今日言私塾改良，安可不以之为大戒，而乃仿效之若不及，此何理乎？使说者能以形式精神并重，犹可说也。倘如但知注重形式，此徒使塾师受其影响，以为精神乃不须注意之物，以此求私墊之改良，何异南辕而北其辙乎？就社会心理言之，形式之改，最易起其嫌恶。说者以为必如此乃足一新耳目，不知此徒使社会之不乐从而已，果何益乎。吾人对于私塾，但宜灌注可行的新教育学说，其他无益或不必要的形式，均以一仍旧贯为上。凡改精神而不改形式者，社会每无何等反感，甚或以诚意欢迎之。凡改形式而不改精神者反是。世之言改良私塾者，当知所适从矣。

　　（五）应择好学之士，设立塾师讲习所，教授教育原理、教授法及其他需要各学科。改良私塾之初，墊师必有不胜教授之责者，但勒停其职务，则生计所关，不勒停其职务，则误人子弟。故此惟以设立塾师讲习所为最得法。且夫教师之职，非但能娴习其所教授之学科，即可以谓之胜任也，教育原理、教授法亦在必修之列。故塾师讲习所之设立，亦必要之事。吾所以言应择好学之士，掌此所之事务者，教育之目的与方法，在今日无固定的学说，非好学之士，必不能于古往今来一切学说之中，择其最可行者，以指示各塾师，则各塾师亦不能得最可行的学说以行之，此其为效小矣。

　　（六）宜即以塾师讲习所教师，视察各塾，督责而批评之。吾尝闻塾师言，私塾之不肯改良，以视学员之不胜任，亦为一因。视学员之至各塾，每多方挑剔，非理盘诘，使学生惶惧不能答，以为笑乐。其所谓成绩之报告，每每一不得当，此亦所以使人不肯心服也。吾意以素不娴习，或且未必在教育上有何等研究之人为视学，其成效如此，固无足怪。最良之法，莫如即以前述塾师讲习所教师，为视察人。此等教师，在教育上既有研究，绝无何等非理之行为，而与塾师相习，情意又易相通。至塾师所学，因此必一一实行之，亦不至学而不行，但图敷衍故事之弊。此其为最有利之法矣。或曰，如此等视察，其优劣各塾，作何等处分乎？曰此亦不须如旧日之发给名誉金或奖品，但于每年春秋放学时，发榜一次，分别塾师等第以识优劣。此乃直接影响于下季该塾盛衰之事，各塾师自不能不勉力向上，而私塾之改良，乃日进有功矣。

　　（七）发刊《私塾改良月报》，将各处改良进行成绩，逐月报告，赠各塾师，以便互相观摩。此月报之发刊，为记录私塾改良之经过事实，本为应有之事，设能赠之各塾师，以使互相观摩，其为用尤大。对于新教育思想，及学校成绩之可以施行于私塾者，亦可附录，以供散布。而各塾师对于私塾改良之意见，亦得于此中互相商榷。如此改良私塾之方法，庶几完备；私塾改良之进行，庶几一日千里矣。

　　总之，吾人不可视改良私墊，为不足注意之事。吾国有教育之责者，不但为补助学校之教育，有改良私塾之必要，即对于私塾自身之价值，亦必以其全力谋私塾之改良。苟不以全力谋之，欲其收伟大之效果，此决不可能也。

　　尤须注意者，吾人言改良私塾，则当使社会共见改良之功效。凡改革之事，非有极昭著之功效，欲其得社会之信仰极难。人类皆多少有守旧之性质，而以守旧为利者，尤利用此等弱点，为抵抗改良之策，而保持其自己之地位。即以改良私塾之事而论，岂非极明之事耶？在普通社会中，对于改良私塾，每轻蔑以为不足道。此其初，盖必有一二办理不良之改良私墊，社会遂引以为殷鉴，而其不改良之塾师，亦执以为藉口。今日言改良私塾，遂受其影响，而颇有不愿闻者矣。然今日言改良，尚未晚也，自今日以后，能示社会以改良之明效，或尚足挽回社会之信仰。吾教育家亦尝有念及之者否乎？如今日言改良，又复以办理不良，为社会诟病，则改良私塾之时机去矣。吾国简易之兴学法，不复望有可行之日矣。

　　载《青年进步》第四册

　　署名：恽代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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