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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澜阁读书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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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七年一月七日) 晏子春秋外篇 晏子学问道德,斐然可观,孔子亟称之,孟子亦无间然。(观公孙丑章,孟子于管仲,深致其不满意。无一语及晏子,可知孟子固许之矣)。今读其书,观其立言行事,折衷至当,俨然儒者。其为孔孟之所称许,固无怪也。惟外篇第八所记,多与孔子相龃龉。且晏子最重礼乐。内篇谓乐亡而礼从之,礼亡而政从之,与儒字之说无异。而外篇之说礼乐,乃一易而作墨子声口,似全与前言相悖,刘向疑为后世辩士所为,后儒多信其说。盖参前后而观之,亦似近然也。 外篇仲尼之齐,见景公,景公说之,欲封之以尔稽,以告晏子。晏子对曰:“不可!彼浩裾自顺,不可以教下;好乐缓于民,不可使亲治;立命而建事,不可守职;厚葬破民贫国,久伤道哀费日,不可使子民;行之难者在内,而传者无其外,故异于服,勉于容,不可以道众而驯百姓。自大贤之灭,周室之卑也,威仪加多,而民行滋薄;声乐繁充,而世德滋衰。今孔丘盛声乐以侈世,饰弦歌鼓舞以聚徒,繁登降之礼、趋翔之节以观众。博学不可以仪世,劳思不可以补民。兼寿不能殚其教,当年不能究其礼,积财不能赡其乐。繁饰邪术以营世君。盛为声乐,以淫愚其民。其道也,不可以示世;其教也,不可以导民。今欲封之以移齐国之俗,非所以导众存民也。”公曰:善。于是厚其礼而留其封,敬见不问其道。孔子乃行。 按,此文又见于墨子非儒篇。世儒疑为墨子之徒所臆造。孔丛子曰:蔡传记晏子之所行,未有以异于儒焉。若能以口非之,躬行之,晏子所勿为。然则以为墨子之徒臆造者,盖是也。今考其言所讥于孔子者,亦初无一当。孔子在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惟谨尔。如此安有所谓浩裾(史记作倨傲)自顺者哉。孔子行于季孙,三月不违,而鲁大治,四方则之。此亦不能谓不可亲众守职矣。孔子之教丧礼,谓有无过礼,苟无矣、敛手足形,旋葬而无椁,称其财,斯之谓礼。安有所谓破民贫国之事乎。子路有姊之丧,可以除而弗除也。曰,吾寡兄弟而不忍也。子曰,先王制礼,行道之人,皆弗忍也。又孔子既祥,十日而成笙歌。安有所谓久伤(应作丧)费日之事乎?子路曰:吾闻诸夫子,丧礼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祭礼与其敬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敬有余也。又论语子曰:丧与其易也宁戚。安得以行之难者在内,而传者无(黄以周谓当读妩)其外讥孔子哉。孔子居于阙党,阙党之子弟,罔不分有亲者取多。孝悌以化之也。(荀子)为鲁司寇,道不拾遗,市贾不豫买,田渔皆让长,而斑白不负戴。非法之所能致也。(淮南子)当此之时,鲁无敌国之谋,邻境之患,疆臣变节而忠顺,故季柏隳其都城,大国畏义而合好,齐人来归郓讙龟阴之田。(盐铁论)夫其效既显然如此矣,安可以口头无稽之言抹煞之,强以为营君淫民,不可示世不可导民乎?使晏子果为此说,景公果听此说,其愚而拙,亦可笑矣。晏子外篇,犹称孔子为圣相。岂有忽而目之为圣相,忽而又谓为营君淫民者。此语之不可信明矣。 成谓晏子沮尔稽之封,此数语不过假托以见意,实则如子西沮书社七百里之封。(事见说苑)惧以孔子之圣,而子路宰予子贡佐之,将如文武之伐上杀生,立为天子,非齐社稷之利耳。此心在他人或不能免,然晏子固非子西之流。观外篇第七,景公坐于路寝,曰:“美哉其室,将谁有此乎?”晏子对曰:“其田氏乎!田无宇为垾矣。”公曰:“然则奈何?”晏子对曰:“为善者,君上之所劝也,岂可禁哉。”云云。使晏子虑孔子之害齐国,而沮其封,则必亦竭力劝公禁田氏为善,或如纣囚文王于羑里之故智,取田无宇而囚戮之。惟晏子以道事君,非权诈之士者比,故明知田氏之将有齐国,而仍以不可禁之理诏公。若而人者,岂若彼哉之子西,以沮封为善谋国哉。 此篇晏子所讥固无当于孔子,然墨者臆造之说,而托之于晏子者,亦初非无因。晏子虽无讥于孔子,至于繁饰邪术,盛为声乐者,固不能无讥。故内篇曰:古之明君,非不知繁乐也,以为乐淫则哀,此盖晏子见到之语,即孔孟之精义,而墨者不察,反因以造为诬蔑孔子之语,妄也。外篇晏子曰:古者圣人非不知能繁登降之礼,制规矩之节,行表缀之数,以教民。以为烦人留日,故制礼不羡于便事。非不知能扬干戚钟鼓竽瑟以劝众也,以为费财留工,故制乐不羡于和民。非不知累世殚国以奉死,哭泣处哀以持久也,而不为者,知其无益于死者,而深害生者,故不以导民。按此数语,虽亦本于墨子。(孔丛子引墨子,惟今本墨子无此文)意实得晏子之微意,且亦孔孟之微意。孔孟之学,传久而失其真。名为孔门者,恒不免有繁饰邪术盛为声乐之弊。墨者盖因所见之名为儒者,而讥于孔子,不悟孔子固非此类也。 柳子厚谓晏子春秋,墨氏之徒为之。考全书几粹然儒家言。即言制乐不羡于和民,亦非墨氏非乐之旨。谓不累世殚国以奉死,哭泣处哀以持久,亦未见即如墨氏桐棺三寸服丧三月之制。何况晏子居晏桓子之丧,斩衰枕草,遂丧三年,未有以异于儒者乎。孙星衍谓柳宗元文人无学,郡斋读书志文献通考承其误,可谓无识信也。 朱养纯管子序 管子天下才,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其经济治迹,焕然在史册,迥非后世口说儒者之比,此人人所知也。后儒虽讥管子功业之卑,而管子之功业,且非后儒之所可及,无诸己而非诸人,不亦甚乎!朱养纯管子序,王霸之辨,孟氏始发之。乃井田之制,则既行之矣。至筑薛之问,而后其技穷矣。故曰,得王而王者周公,得霸而霸者管子;能王而不得至者孔子,不能王而欲王者孟轲。朱氏此言,若以律之后世空疏之学者,固可谓甚恰当也。 顾朱氏此言,非所论于孟子。孟子平生不为世用,其功业可以自见者甚希。虽然,即就其细微者觇之,可决朱氏之说为不然矣。滕文公用孟子之言,行三年之丧,而吊者大悦。行井田之制,而四方归之。其见于孟子书者,许行及其徒数十人,自楚来;陈相与其弟辛,自宋来,皆愿受廛为氓者也。夫许行陈相,偶以事有关于孟子,故孟子涉及之。其他归滕之人,不为孟子所涉及者,必尚不可偻计。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岂虚语哉。夫滕绝长补短,方五十里耳,孟子用之,成效果如其言。说苑载齐桓公使管仲治国,管仲对曰,贱不能临贵。桓公以为上卿,而国不治。桓公曰,何故?管仲曰,贫不能使富。桓公与之齐国市租一年,而国不治。桓公曰,何故?对曰,疏不能治亲。桓公立以为仲父。齐国大安,而遂霸天下。夫齐之大,不虑较滕十倍也,管仲为之,贱则不能治,贫则不能治,疏则不能治。比之孟子,果何如者?吾谓使管仲居孟子之地,将坐视滕之亡而已耳,何待筑薛之问而后技穷哉! 当是时,海内大国六七,各带甲百万,以鱼肉弱小,此如太王之有獯鬻,非小国所能御也。语云:镌金石者,难为功,摧枯朽者易为力。管仲之齐,枯朽也。孟子之滕,金石也。太王之徙岐,自不得不徙,不能谓太王技穷。文王之德,百年未治于天下,不敢不以服事殷,亦自有其不得已之道,不能以为文王技穷。乃筑薛之问,而以为孟子技穷乎。时滕内政未修,国本未固。虽有小国之侵伐,犹恐不可当。况齐欲以万钧之力压之,滕其如之何。然孟子犹语以战守之道,以励其爱国之心,坚其自立之志,此亦终异于庸人苟且之谋,非管子之敢望,更非朱氏之所知矣。 凡观人,达者于其显行,穷者于其见端。管子有桓公信任之专,以成其业,此固幸矣。若孔孟不得其时,奔走以没世,此固非管子之俦,安可以管子之功责之孔孟乎。且以见端言之。孔子之治中都,与孟子在滕相仿佛。谓孔子能王,则不应孟子不能王。以显行言之。孔子东周之志,徒托于空言,亦如孟子而已,又不应以孔子之不王,而谓之能王;以孟子之不王,而谓之不能王,强为分别于其间也。 孟子之于管仲,深以为不足伍。此自王霸之辨,不能不尔。管仲得君如彼其专,功业如彼其卑。此数语者,固非后世空疏学者所应道。然若孟子,固无愧于此言。朱氏欲尊管仲,易耳。何为抑孟子于其所不当抑,徒令人笑为不智之言耶。 阳侯杀缪侯而窃其夫人 说者谓礼坊记阳侯杀缪侯而窃其夫人,故大飨废夫人之礼,为吾国古代男女,本有交际之证。男女之应否有交际,乃又一问题。至以此为吾国古代男女本有交际之证,则有未可。晏子春秋,古之为政者,男女有别而不通。坊记亦明言,非祭、男女不交爵。祭之交爵,不过主妇献尸,尸酢主妇而已,此不可以为寻常之交际也。大飨未废夫人之礼时,似近于男女交际。然礼正义云,王飨诸侯,及诸侯自相飨,必同姓则后夫人亲献,异姓使人摄献。自缪侯阳侯以同姓而遭此变后,凡同姓亦摄之。张文楚曰,飨礼则周礼内宰职,凡宾客之裸献瑶爵皆賛。注谓王同姓入觐,王以爵鬯礼之,后以瑶爵亚献,正其事也。若宗伯职云,大宾客则摄而载裸,指异姓言。然则大飨夫人之礼,亦仅及于同姓,如后世天子与宗族行家人之礼,故后夫人得以周旋于其间,不得指此为男女之交际也。 朱子注子见南子云,古者任于其国,有见其小君之礼。毛西河四书改错云,遍考礼文及汉晋唐儒言礼者,并无此说。大全载,朱子自言,是于礼无所见。穀梁子以为大夫不见其夫人,而何休独有郊迎执贽之说,不知何所考。按此言庄二十四年哀姜始至,大夫宗妇入觌之传。此觌礼非见礼也。又宗妇觌至,大夫不觌至,诸儒聚讼,三传不合。(杜预云,礼小君至,大夫执贽以见。)何休云,礼夫人至,大夫皆郊迎。明日,大夫宗妇皆见。刘敞曰,君祭于庙,大夫夫人,俱在其中。(可得勿见乎。)大夫宗妇,言大夫之宗妇,非大夫亦同入也。祭而交爵,大夫亦不以此妄行见礼。然则大夫无见小君之礼,以为古时男女固有交际非矣。胡宁谓若大夫不觌,只书宗妇觌足矣。按大夫宗妇,毛氏已解之。宗妇,何休以为大夫妻,以大夫皆为宗子也。然大夫妾固皆宗妇,而宗妇不必皆为大夫妻,犹大夫皆宗子,而宗子不必皆大夫。今异宗妇于大夫,将举国凡为宗子之妇者,皆入觌耶。宗妇原有二解,一为宗子之妇。如礼適子庶子祇事宗子宗妇是也。一为宗人之妇。如仪礼宗妇执笾户外坐是也。此云大夫宗妇,盖言大夫中为宗人者之妇。杜预以为宗妇,同姓大夫之妇是也。安得以此加大夫二字,而疑大夫亦同入乎。 又有以阳侯杀缪侯而窃其夫人,为古代劫掠成婚之例者,亦非。即以阳侯缪侯为二国之君,其事亦与楚人灭息相类,非古代劫掠之比。且阳侯缪侯,当系先后篡弑之君。阳侯当本为同姓之大夫,见君夫人美,而因弑君自立,窃夫人而有之,此与劫掠之蛮俗了无涉也。郑君言大飨为飨诸侯来朝者。义疏疑之,以为一身在外,杀人君而窃其夫人,缪之臣民,安然听之,一国之众,不敌一夫,非情也。如阳侯归国而后,始杀缪侯,则必先灭缪侯之国,然后君可杀,夫人可窃。此又非飨之罪矣。至庙中大飨,古未有同为国君,而来朝助祭者。设有是,必强弱不敌,而后屈体事之。杀与窃,乌乎敢。今按义疑之疏是也。惟义疏不悟阳侯缪侯本非二国之君,乃以为此小说家不经语,未免过当。阳(即煬)、缪是谥,而非国,孔颖达已言之。孔氏又云,谓篡其君而自立,盖亦非安于郑君之说。疑阳侯为大夫,而非诸侯来朝者也。 荀子法后王 说者谓荀子言性恶,而法后王,皆大悖于儒家之旨。荀子而为儒家,非必儒家之正脉也,今考其书言性恶而法后王,事诚有之,然亦何至如说者所云,大悖于儒家之旨哉。其言性恶者不论,兹论其言法后王者。其书不苟篇云,君子所听视者近,而所闻见者远,是何也?则操术然也。故百王之道,后王是也。君子审后王之道,而论于百王之前。若端拜而议,五寸之矩,尽天下之方也。其非相篇云,礼莫大于圣王,圣王有百,吾孰法焉。故曰,文久而息,节族久而绝,欲观圣王之迹,则于其粲然者矣,后王是也。彼后王者,天下之君也。舍后王而道上古,譬之犹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其儒效篇云,缪学杂举,不知法后王而一制度,是俗儒者也,又云言道德之求,不贰后王。道过三代谓之荡,法贰后王谓之不雅,故百家之说,不及后王,则不听也,夫是之谓君子。(王制篇略同)案此数篇,荀子皆揭法后王之主义以立说。世儒谓荀子法后王由此。然荀子所谓法后王,果如世儒之所解说耶。不苟篇又言,君子治治,非治乱也。国乱而治之,非案乱而治之之谓也。去乱而被之以治,故去乱而非治乱也。荀子之为此言,所以示治天下有本,非敷衍现状,苟安旦夕所可致。夫既不敷衍现状,苟安旦夕矣。荀子言法后王,后王果何人哉。若以为时主,非昏愚即凶很[狠],固绝无可法。无可法而法之,但使乱者益乱,虽谓之治,乱尚不可更,无论其非去乱而被之以治之道矣。且不苟篇又曰,凡言不合先王,不顺礼义,谓之奸言,儒效篇又曰,法先王,统礼义,以古持今,是大儒者也。均见荀子之称先王,初与诸儒无异。其言法后王,自当另作一解。世儒以荀子法后王,为法时主,此自误耳。 儒效篇注,先王当为后王;以古持今,当为以今持古,皆传写误也。按此言纯出臆断,恐未可信。且王制篇云,王者之制,道不过三代,法不贰后王。道过三代谓之荡,法贰后王谓之不雅。衣服有制,宫室有度,人徒有数,丧祭械用,皆有等宜。声则凡非雅声者举废,色则凡非旧文者举息,器用则凡非旧器者举毁。夫是之谓复古,是王者之制也。此节首言法后王,而继言复古,若以世儒之解解之,显然矛盾,不能自圆其说。夫作者而自相矛盾,本非奇事,然于一节中,首尾乃不相应,若荀子此文,则希有之事,吾意此自荀子本意,决不可以为矛盾,亦决不可以为是。又有传写之误,即儒效篇所疑为传写之误者。亦可观此节而释其疑。荀子固明明谓法后王与复古,皆王者之制。法后王即所谓复古,复古即所谓法后王。是一事而无所谓矛盾也。 荀子每以三代与后王并提。盖荀子所谓后王,即三代圣君,即孔孟所称之先王,亦即荀子不苟篇凡言不合先王,儒效篇法先王之所谓先王,决非指时主也。荀子何以谓先王为后王,吾意必以当时学者。好言先王。又失儒家之本旨。不言三代。而远及上古。如许行老庄辈。接踵以出。故荀子唱此说以矫之。夫古今与先王后王。本非一定之名词。以三代对时主。则为古为先王。以三代对上古。则为今为后王。故荀子所谓古也今也。先王也后王也。皆指三代之王。初与孔孟无异,至其既以三代为今为后王,而又谓之古谓之先王者,以古与先王,乃世俗通用之名词。而今与后王,则荀子之所特定,以自明其说者。荀子虽故立异名以提撕世人,而不知觉,间仍袭用世人通用之名词,故全书不能一致,此亦人情,无足异也。 荀子法后王,即孔子今用之、吾从周之意。详言之,有三种理由:一以推知古代。所谓君子审后王之道,而论于百王之前。若五寸之矩,尽天下之方是也;一以求合时用。所谓舍后王而道上古,譬犹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是也;一以统一制度。所谓法后王而一制度是也。文中子曰,二帝三王,吾不得而见也。舍两汉将安之乎。大哉七制之主,其以仁义公恕统天下乎。文中子不言二帝三王,而言两汉,亦不言魏晋六朝,而言两汉。荀子而后,能得荀子法后王之心传者,莫能过之者矣。 或曰,说固近似矣。然非相篇,明言后王天下之君,不以为时主,盖不可欤。窃谓天下之君,当指共主之明王,决非时君而已。荀子之时,时君非昏愚,即凶很[狠],安有可法之理。果使法后王,又安能以此论于百王之前,或一天下之制度乎。荀子反以此为圣王之迹迹粲然者,吾以为虽不智不至于此也。 近世曲学阿世之士,每多托于荀子法后王之说,不知荀子正士,非所可妄托也。吾故详述而驳论之,俾有志者,不为所惑焉。 诗小序 朱子论诗经,完全抹煞小序,以为不足信。今观其所持理由,均极单薄。而吹毛求疵,徒凭客气,甚非学者所宜也。考其失则有四焉:小序旧传,源出子夏。毛诗鲁诗,每多同文。则其书即非子夏旧本,亦出世甚早矣。夫去古未远,传闻较真,而朱子必一一故为驳论以为一无可信,其失一也;毛诗后出,序说多与孟子、左、国,可以参证。时孟子、左、国,尚未为世所知。迨至魏晋,世人始取以相证,而毛诗始盛。朱子谓小序有意牵合国语(抑)左传,(褰裳)岂作序者预知此数书必流行于世,而取以自证耶。其失二也;诗人有作,每不能明著时事。而其所以作,必有时事可指。今朱子于诗之无明文者,概不肯信序说。如甫田云未见其为襄公之诗,式微云诗中无黎侯字。如此解诗,岂不固哉。且使燕燕无远送于南之句,株林无从夏南之句,硕人黄鸟无他书以为之据,朱子必亦不信序说矣。吾不知朱子何于序说如此之难信,而其自己所臆断之淫诗,又何以如彼之易信之。此其失三也;(大东,朱子云谭大夫,未有考,恐或有传耳。然则他诗即必无所传耶。)诗为闾里歌唱,匹夫匹妇,抒情写怀之作,不可陈义太高,以为此中含何等大道理。此自然之道也。朱子又好以其一己之思想律诗人。如无衣美晋武公而以为陋,狡童刺忽而以为非。彼诗人非圣贤,安能斟酌情理如此。而以此疑序说,自矜其能以意逆志,岂不过哉。此其失四也;宋儒学诗,本未注重诗经自身之价值,朱子之不知小序,初不足怪。惟有意争毁,未免已甚。然犹以为尽去小序,便自可通,尽涤旧说,诗意方活。通则通矣,活则活矣,独奈非诗人之诗何。 宋人说诗最大误点,即在不信古说,古说非必即皆可信。然若两汉儒者,师法之严,其中所说,多有所受,固较后世之说可信者甚多。小序虽未必出于于夏,亦为最古说诗之书。在说诗者欲得诗人本意,无有不以为参考之课,而朱子竟抹煞之,岂求学之方哉。 载《光华学报》第二年第一期 署名:恽代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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