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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不是尾

  一眨巴眼就是一九五二年的春天。春天永不吝惜把它最好的东西给人:繁华、幸福、生命,什么都肯带给人类。人间的幸福可不像漫地的野草,到时候会自己长出来的。要下血的种子。享受幸福的人时刻别忘了给我们幸福的人吧。

  一个温暖的春夜,很晚很晚,武震还坐在灯下,研究着一堆材料。每逢远处火车轰隆轰隆响,不知不觉竖起耳朵,听上半天,直待听不见声了,才又翻着材料,有时又对着灯出神。秦敏要他把入朝以来的工作做个总结,许多过去的事不得不重温一遍。从前年冬里过鸭绿江那夜起,足足一年半,日子不算短了。这是条艰苦的道路,也是条走向胜利的大道。有些事回想起来,恍惚隔了几辈子。当时电话所没地方安,会安到稀泥烂浆的涵洞里,叫敌人的定时弹堵住了口。眼时你就是扔原子弹,也动不了我们一根头发。所有机关早挪进特意开凿的大山洞去。吃冰水拌炒面的事也变成古语。香肠、蛋粉,什么好东西都从国内送上来。还怕缺青菜吃,每人开了几畦地,种上小白菜、水萝卜、西红柿、茄子一类的东西。文化娱乐生活也特别活跃。乘务员玩起来,再不用敲汽油弹空壳扭秧歌了。到处有手风琴,有锣鼓、胡琴,随你喜欢什么就玩什么。

  武震的眼落到份材料上。这是去年夏天一个美国空军发言人在东京说的无可奈何的话:

  ……在差不多一年来,美国飞机一直在轰炸共产党的运输系统,但北朝鲜仍有火车在行驶……共军不仅拥有几乎无限的人力,并且有相当大的建造能力。共产党在绕过破坏了的铁路桥梁方面表现了不可思议的技巧和决心……修理和建筑便桥的工作以惊人的速度完成……坦白地讲,我认为他们是世界上最坚决的建筑铁路的人。

  武震看到这儿,不觉从鼻子里笑了声,心想:“你看出我们拥有无限的人力,你可看不出我们拥有的是怎么的人。”于是他想起吴天宝,想起车长杰。

  秦敏当时在表扬这两人的电报里写道:“他们这种勇于献身的行动,保证了前线的胜利。他们的精神将与天地共长久,与日月共光辉!”

  事实正是这样。五次战役结束后,乘务员们听说我们的坦克在前线所发挥的威力,自自然然都想起吴天宝。他献出的是个人的生命,他用生命争得的胜利,却保全了无数和平人民的生命。

  刘福生从吴天宝手里拿到了那张毛主席像,贴到宿营车上,蒙上玻璃纸。每个乘务员都怀着严肃的心情,对相片发了誓,誓死要做第二个吴天宝。又为了纪念这位英雄,军运司令部特意把那台机车命名做“吴天宝号”。吴天宝死了,更多像吴天宝这样的英雄却涌出来了。

  武震又想起姚长庚。这个人真是把硬骨头。就拿头年春里的事来说吧,他后腰受了伤,医生一检查伤不轻,叫他回国去医治,他可怎么也不肯走。医生说急了,他干脆闭上眼装睡,不搭理你。后首还是武震一半规劝,一半命令,才走了。走了不到二十天,坐着火车又回来了。

  武震问道:“老姚,你怎么又回来了?”

  姚长庚怪不自然笑笑说:“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蹲在后边做什么?再说……”再说,他也惦着大家,不知怎么就是惦着,睡里梦里也忘不了队上的同志。可是说这些有什么意思?自己又不是老娘们,婆婆妈妈的多难为情。家里老伴,工会照顾得很周全,他也放心。这回姚大婶对他说:“只要你们在外头好好的,家里事一概不用操心,有空多来几封信就行了。”看起来,老婆的心路也宽了。

  武震明白姚长庚的心情,让他留在前面养养也是一样。谁知养不几天,姚长庚又粘上武震说:“我的伤已经好了,再闲就闲疯啦。”

  武震口气严厉地说:“不要急!你急什么?先去养伤。身子没复元以前,什么都不许提。”

  姚长庚就不提。但他第二天又来了,也不进屋,脸朝外默默地坐在门坎上,一坐就是老半天。武震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坐就让他坐去吧。坐一天不要紧,第三天,第四天,天天来沤,不说话,比说话表示的意思都多。

  到第五天,武震非问不可了。姚长庚麻搭着瞌睡眼,瞅着自己那双青筋暴起的粗手,哑着嗓子说:“不是我急,手要骂我呀!”

  你看,一个四十上下岁的人,又不是孩子,你能申斥他一顿?他可活像个孩子,挂着脸,噘着嘴,就坐在你眼前,不声不响;跟你死沤。有什么办法呢?罢,罢,医生说他弱是弱点,能做事了。让他去好啦。武震便打发他回到原位子上去,一气坚持到而今。

  这才是我们的人,我们的无限力量。还不止吴天宝、车长杰、姚长庚等人。武震又想起姚志兰、周海、刘福生、李春三、老包头,以及许许多多旁的人。这些人有思想,有政治热情,一年多来,在斗争里都提高了,都变强了,只要你引导得好,每人都施展开本领,想出各种巧妙办法跟敌人斗。记得去年秋天,敌人咋呼说要把中朝人民军队饿死、冻死、窒死,对我们后方运输线狂轰滥炸,进行所谓“绞杀战”,但终于被粉碎了。当时秦司令员去向志愿军司令部汇报工作,志愿军司令员做出了个结论说:“这是高度觉悟的人发挥了高度的智慧和勇敢。”真是一针见血的话。

  武震一面思索,也没理会头上有飞机,忽然听见唰唰一阵响,一颗炸弹从头顶上落下来。可是没炸。别是细菌弹吧?武震立时打电话给金桥,吩咐他带着人搜索一下。这些卑鄙无耻的狗强盗,求上帝不灵,只好向苍蝇臭虫乞灵了!

  不知怎么想起儿子。武震从抽屉匣里拿出李琳新来的信,抽出儿子的照片,对着灯看。好家伙,长的真大,不满一周岁,坐着像弥勒佛样!又胖,两只小手一包窝,扳着自己的大脚,小雀都露出来了。不害臊,还乐呢?你对着谁乐?不要紧,孩子,世界是咱们的,杜鲁门这群苍蝇活不长远。

  武震把照片竖到一部《毛泽东选集》旁边,又埋头到材料里去。他写着提纲,记着要点,然后动笔写起总结来,一时忘了夜的深浅。忽然听见屋檐前唧唧叫了两声,推开窗一看,天亮了。屋檐底下两只燕子新絮了窠,一只燕子腾地飞出去,另一只跳到电话线上,歪着头,转着眼,啁啁唱了几句,也贴着地皮飞了。

  武震熄了灯,穿着衣服歪到行军床上。他的左胳膊打防疫针打得有点胀痛,翻了个身,偏右躺着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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