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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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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个坑,上头铺着草,撒了层土,洞口堵着块大石头,不留意,可不容易发现。 当时从洞里揪出个人来。那人头发有三四寸长,鬓角的头发直打到颚骨上,胳臂下挟着几领小席子,横着眼叫:“我是卖席子的,你们这算做什么?” 信号枪搜不出来,想必埋了,只好把他送到面委员会去。 过几天,李春三到市上去赶集,路过面委员会,进去一打听,才知那家伙原是北朝鲜一个地主,亲手杀死七个劳动党员,跟美军跑了,后首又坐着飞机乘降落伞下来,白天藏在大山洞里,夜晚出来活动。他活动的地面很广,上回到电话所洞子前,也是他指示的目标。面委员会还告诉李春三说:你凡是听见飞机嗡——嗡——嗡,响得特别笨重,可不投弹,准是空投特务。 后来因为修桥的任务紧,大伙见黑夜不出活,就要白天干,车长杰便不肯放哨了,也夹在大伙当中,翻穿着棉军衣,袄里跟雪一样白,闷着头这个干啊,李春三也压不倒他。 桥正是由许多像李春三和车长杰这样人一滴汗一滴血铸出来的。修桥艰苦,保桥也不容易。敌人随时都会来破坏的。姚长庚原班人马便留在桥上,准备随炸随修。 中朝军队突破三八线、解放汉城的消息传到桥上时,大家一半高兴,一半焦急。急的是军事胜利进展这样快,他们还撇在后面,都想往前去。 姚长庚稳稳当当说:“都往前去,谁看守这座桥呢?上级不是屡屡次次说嘛:清川江桥就是生命线,能保住桥,才能保住胜利。别看咱这活不起眼,也是跟敌人一刀一枪拚啊。” 这是明白的。大家把每件活都看做战斗。打硬土叫拿碉堡,背一草袋子土是俘虏个敌人。桥炸了,李春三会把棉衣一抡,撸着袖子叫:“来呀,咱们给他个反冲锋!” 他们可以忍受一切困苦、一切艰难,惟独看见敌机那种猖狂劲,实在忍不下去。 敌机放肆得不像话了,贴着山头飞,有时飞得跟电线杆子一般齐,翅膀把杆子都挂倒了。舱里还常探出个脑袋,东歪西扭的,趴着看呢。 李春三把脚一跺叫:“揍这个王八蛋操的!” 叭叭几枪,正打到飞机肚子上。敌人没料到这一着,脸变了色,一溜烟蹿了。 都当是李春三干的。却见车长杰从条沟里爬出来,手提着枪,拍拍后屁股的土说:“再叫你狂!” 平时不上桥,大家住在十几路远的小山村里,桥头只留个人在临时指挥所值班。有一天晚上,姚长庚闭着眼躺在炕上,揣摸敌人空袭的规律,想久了,闹翻了夜,翻来复去睡不着。忽然听见咚咚咚,像擂大鼓似的响,不觉一惊,披上衣服就往外走。 外头早有人吆呼起来:“哎呀,快出来看!好看哪!真好看哪!比正月十五放花还热闹!” “大鼓”擂得正紧,桥那面喷起一溜一溜红火球,在半天空张起面火网。火网当中闪闪烁烁,爆开无数亮光,是高射炮弹炸了。只是看不见飞机。大家正急,下面忽然射出好几道白光,满天扫来扫去。一道白光照出架飞机,各处探照灯都射过去。那架飞机叫探照灯一照,像灯影里的扑灯蛾子,变成透明的银色。高射炮火更像喷泉似的,密密喷射上去。 人都起来了,好像是看戏,拍着手叫好。一条带点童音的嗓子喊:“打下来了!” 只见飞机尾巴忽地冒起团火,翅膀乱晃,醉咕隆咚往下掉,掉了一半,挣着命往西海逃走了。哗啦哗啦从大家头顶掠过去。 郑超人到房檐底下喊:“靠里点站!” 李春三站在露天地里,仰着脸说:“怕什么?它也叼不走你!” 说句公平话,郑超人已经不大怕美国了。他的话,就姚长庚暗暗估量着:你听十句,能信他六七句了。只是他太看重个人,太爱惜个人。他爱个人都爱到自己的容貌上。闲常没事,就要掏出面小圆镜子,对着镜子摸摸嘴巴,掐掐粉刺,有时还要担心地问旁人道:“你看我这两天是不是瘦了?”略微有点头痛脑闷的,便躺着吃病号饭,还嫌照顾得不周到。 李春三看不入眼,说他:“吊死鬼戴花,死不要脸!” 郑超人气得转脸对旁人说:“一个人就一个命,如果死了,你就是想为人民服务,也服不成了。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培养个工程师岂是容易的。我爱惜生命,主要想多为人民做点事。” 在郑超人看来,世界上是没有大无畏的英雄的。一只蚂蚁你想捻它,它还跑呢,何况是人,还有不怕死的? 姚长庚偏偏不怕死。郑超人简直吃不透这个人。你看他上四十岁了,白日黑夜不得休息,有点空不说躺一躺,还要用青筋暴起的手拿着支笔,东划拉,西划拉,不知学的什么景。无论情况多么严重,他倒好,到时候往桥上一站,帮着扛杆子,拉大铊,一点不怕。防空哨一响枪,他不说赶紧躲,倒叫旁人先去防空,根本不想到自己。有人夸他胆大,姚长庚摇摇头,不出声地笑笑说:“这有什么?你要专考虑个人,吃豆腐也怕扎牙根,树叶掉下来也会怕砸了脑袋。” 郑超人想掏掏姚长庚的心窝,有一回故意说:“我觉得李春三同志有些想法不大对头。你听他常吓唬什么:反正就这么一个骨轮,豁出去啦!不怕死固然好,像这种拚命主义,实在要不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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