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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姚志兰看见势头不对,扭头想溜。安奎元跳起来拦住她,伸着那只带伤的手说:“我是联队长,我命令你马上前进——唱歌!”

  姚志兰一伸舌头,双手摀着脸笑,又露出脸悄悄恳求康文彩说:“你替我唱一个好不好?”

  康文彩咬着大拇指甲,胖乎乎的圆脸泛着红光,早想唱了。她掠掠头发,眼睛凝视着远处,唱出支古怪的歌子:“狗一样的家伙来了!”

  这是个曾经流行全朝鲜的民谣,名字叫“加藤清正”。加藤是日本一个武将,当年领兵侵略过朝鲜,朝鲜人民到处唱:“加藤清正来了!……”听起来好像恭维这个人,其实用朝鲜音一唱,意思就变成“狗一样的家伙来了!”

  康文彩正唱着,安奎元应着拍子,挺着细腰舞起来,两条胳膊软活得像面扣,上上下下活动着,一面跳一面还朝康文彩招手。

  康文彩迟疑一下,笑着立起来,和安奎元对舞起来。阿志妈妮早端进一铜盆水,水里漂着个铜碗。她摘下银戒指丢到碗里,扣上张葫芦瓢,拿笤帚疙瘩敲着瓢:“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瓢声里杂着金属的脆响,叮啷叮啷怪好听的。

  安奎元和康文彩踏着这简单的节拍,轻飘飘地对舞着。一会是桔梗舞,一会又是杨山道舞(据说唐时从中国传来的)。两人有时像拉弓射箭,有时又像蜻蜓点水……

  看热闹的人都挤进屋子,围得风雨不透,又闷又热。姚志兰喝了两口酒,热燥燥的,胸口发闷,趁人不留意,偷偷溜出去。

  院里好清爽,一股霜雪气味夹着点干牛粪味,扑进鼻子。姚志兰想摘下帽子擦擦汗,黑影里有人说:“小心着凉!”

  姚志兰吓了一跳,掩着胸口说:“是武队长啊!你什么时候出来了?”

  武震说:“我也是嫌热,出来松散松散。你今天是怎么回事,不大高兴?”

  姚志兰说:“谁不高兴啦?”

  武震像钻到她心里看了一样,悄悄说:“你不用瞒我,我也不是没长眼睛。是不是为小朱?你终归年轻,还得锻炼哪!别说是伤了个同志,即便真有个好歹,活着的人照样该生活下去呀。我看见多少好同志死了,伤了,倒下去了,心里也不是不难过。可是光难过又有什么用处?眼泪不是纪念同志的好东西,纪念同志的东西应该是战斗!”

  南面天边一亮一亮的,直闪红光,可听不见半点动静。敌人不知又捣什么鬼。

  武震望着南面说:“对了!今天晚间清川江桥试运转呢。你替我摇个电话,找你爹说话。”

  §第十五段

  就在武震和姚志兰谈话这一刻,头一趟装满物资的火车驶上桥,慢慢开过清川江去。

  司机从车上探着头高声问:“怎么样?”

  姚长庚蹲在南岸扬声应道:“开得好!”又搓着嘴对旁边的人说:“就是这时候最高兴,比什么都高兴!”要是有亮,人会看见他那张冷冰冰的石头脸透着多么柔和的笑意。

  在高兴里,回想起曾经熬过的艰难,曾经遭受的挫折,都变成最快意的事。记得有位医生到桥上检查卫生工作,问过大家这样话:“你们是不是每天洗脚?”

  李春三答得妙:“每天洗——还洗澡呢。”

  这小伙子,方脸大耳,毛不楞楞的,真有趣味。他说的也是实话。桥离西海口只有几十里路,早晚两回潮。一上大潮,海水流进江里,鼓得江水从冰缝往外直窜,冰面便浮着流大腿深的水,一摸温呼呼的,还冒白气。可是你别当水真是暖的,打桥桩的人浸在水里,骨头都炸透了,一不留神滑个“仰碗灯”,浑身上下湿淋淋的,转眼冻成根冰凌棍。干一宿活,天亮彼此一看,眼睛都是红的,互相会忍不住笑。

  这个说:“伙计,你怎么胖了?”

  那个说:“别笑人家,你呢!伍子胥过昭关,一宿胡子都白了。”

  大家冻肿了脸,眉毛胡子挂着霜,往回走时,衣服冻硬了,迈不开步,挣扎着一走,硬梆梆的裤子吧咯吧咯都断了。就是不下水的人,衣服叫霜湿透,浑身结着层薄冰,也够受的。回到宿营地,大家把衣服烤个半干,穿着睡了。

  姚长庚曾经怪他们不怕穿着湿衣裳受病,叫他们脱下。李春三指手划脚说:“你怎么敢脱呢?一脱下来凉不干,晚间穿什么?全仗着身上这股热呼劲才能腾干。”

  隆冬数九,朝鲜的夜晚经常是飘霜飘雪,冷得刺骨。赶傍晚,大家衣服才干,一上桥,一宿又湿个稀透。但在桥上,你听不见怨言怨语。听见的常是笑声,常是打桩时多人齐唱的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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