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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正说着,铁丝喀嚓地从鼻钮上断下来,定时弹滚到雪窟窿去。这一摔,可该响了。老包头摸不清炸弹的底细,一时也不敢靠前去。

  可巧大路口来了两个朝鲜农民,每人背着满满一草袋子米,想必是冒着大雪到郡委员会去缴军粮的。当中一个带麻巾的中年人卸下米袋子,弯着腰走到炸弹跟前,把手张到耳朵后,贴着炸弹听了听,摆摆手说:“没事!”帮着拴紧铁丝。

  这下子,老包头算从那农民学到个乖。原来定时弹在爆炸以前,一定要喀哒一声,冒一股烟。

  戴麻巾的人指指老包头,又回手点点自己说:“中国共产党,朝鲜劳动党,一个样,一个样!”也插上手拉。

  几个人一气把炸弹拉到大沟沿上,往下一掀——响就响你的去吧。

  定时弹拉走一些,一条血路打开了,周海便领着人往外爬。路并不是条容易路,你试试望上一眼,左右插满炸弹,真像座刀山,人是从刀缝往外钻哪!

  小朱的心情紧是紧,可并不怕。她自己也说不清是股什么力量支持着她,反正不怕。也许是周海的话鼓舞着她。临出来,周海的两只龙灯眼骨碌骨碌透活,挣着嗓门对大家说:“我们人出去不算数,机器也得带出去。我们要人在物在,与机器共存亡!”

  小朱和康文彩搬着架交换台,顺着地面往外拖。康文彩比小朱细心多了,小朱偏偏不放心,紧叮咛人家:“轻着点!这物件挺单薄的,哪架得住摔打!倘或碰坏了,一下子不能用,怎么好呢?”

  雪落得又密又紧,地面积雪足有四五寸厚。她们全身滚在大雪里,湿得不行,爬的又费劲,从里往外冒汗,里里外外都湿透了。

  只要小朱一抬头,她便看见炸弹圈外立着个人,两脚像生了根似地牢牢固固钉在地上。

  这是武震。他不时对大家喊:“往前看,往前看哪!不要往两旁看。前面是路,一直往前就是胜利!”

  漫天飞雪遮得武震的眉目模糊不清,但他立在那儿,立在前面,像是座指路碑。这正是小朱胆壮的原因。

  要在平时,小朱恨透炸弹坑了。一个个张着黑窟窿,就想吞人。这会子,她就是盼着炸弹坑。一爬进炸弹坑,心里比什么都实落。再多一些才好呢。

  有谁小声说:“这时候倘要来了飞机,藏没处藏,躲没处躲,才要命呢!”

  有什么要命的?小朱顶不爱听这类话。她很任性,脑子也任性,思想常常像抹了笼头的马,跑得无影无边。让你飞机来去吧,小朱能摇身一晃,嗞地长高了,高得上顶着天,下顶着地,挡着半边天。死鬼子真不要命,还敢上呢!她一把抓住架飞机,掐掉翅膀往空一撇,再叫你飞!你还敢上!她又抓住一架,给它尾巴上插根草棍,一撒手,痛得死鬼子一溜烟钻上天去。

  她这类鬼鬼怪怪的想法是很多的。她很喜欢这种想法,尤其喜欢审判战犯。在她脑子里,她用铁链子把杜鲁门拴住鼻子,关在木笼里,从北京运到莫斯科,从莫斯科又运到布拉格……到处卖票,让大家都看看这个战犯的嘴脸。看一看几个钱,票钱都捐给朝鲜爱育院,谁叫他制造那么多孤儿呢!

  小朱爬进个弹坑,累得直喘,想略歇一歇。这当儿,轰的一声,泥雪崩的四外乱飞,扬起多高,烟雾把人都罩住了。

  周海帽子也飞了,吐出两口泥,挣着嗓子问道:“小姚,你还在么?”

  姚志兰闷声闷气应道:“在!”

  周海又问:“小朱,你在不在?”没人应声,再问一遍,只听康文彩带着哭声说:“小朱没有了!”

  小朱埋到土里去。周海等人七手八脚刨出她来,她的两眼崩得流着血,口水搭拉多长,脸憋得茄紫,满身血管都胀起来。她已经不省人事了,脉还跳着。

  赶她经过注射强心剂,忽忽悠悠地缓醒过来,她正躺在医务所里,眼上包着纱布,凡是伤处都绑好了。头一句话她先问:“我的交换台呢?”

  机器对于她,就像枪枝对于战士,命可以不要,机器是不能丢的。姚志兰连忙告诉她说电话所全部机器都搬出来了,人也安全。

  小朱松口气,这才觉着痛,对姚志兰说:“我浑身都不舒服,心里也发闷。你点个亮吧,黑的闷死人了!”

  姚志兰和康文彩对望了一眼,轻轻说:“点亮做什么?你好好躺着吧。黑影里躺着,心里还静。”

  小朱变得暴躁起来,吵着要亮,又抓眼睛,慌得姚志兰按住她的胳膊说:“你静静吧,不要发急。眼睛刚上了药,别动坏了。”

  小朱忽然明白过来,颤着音问:“我的眼是不是坏了?”说着哭了,纱布都叫眼泪湿透。

  姚志兰真替她难过,勉强笑着安慰她说:“你平常比谁都灵透,怎么想不开呢?你的眼无非受点外伤,回头送你回国去,治一治就好了。”

  小朱哭着说:“治不好了,我知道治不好的!我看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了!但愿让我再睁睁眼,看看你们,看看朝鲜,看看世界吧!只要是一眼也好!”说着又用手乱抓。

  康文彩握住她的手,轻轻揉着,替她掠掠覆在前额的乱头发,柔声说:“不要急,何必急呢?你的眼一定会好的。好了可别不来,我等着你。”

  小朱问:“你看我能再回来么?”

  康文彩说:“怎么不能呢?赶你再回来,草绿了,花开了,就是春天了。满山满野都是金达莱花,才好看呢!我送你一枝要不要?”就解下她那条绣着金达莱花的白丝围巾,严严实实围到小朱脖领子上,又说:“你围上这个吧,路上看风呛着。记着我,记着朝鲜,我们是不会忘记你的。”

  小朱用指头捻着又软又滑的丝巾,小声说:“我也不会忘记你的。你知道,小康,这些天来,我越来越喜欢朝鲜了。离开了,我真想呢。”

  武震背着手立在窗前,望着窗外飘的一天大雪。大乱隔着窗报告说送小朱回国的吉普车已经准备好了。武震抬起腕子看看表:正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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