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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吴天宝立在门口:小黑个子,喜眉笑眼的,军帽略略仰到后边,帽檐前蓬着撮头发,通身的气派显得又结实、又新鲜、又欢乐。

  姚志兰一见吴天宝,她的气,她的恨,一古脑儿都抛到阴山背后去了。也忘了曾经下决心不理他,欢喜得更腾空了。天宝还是她原来的天空,从里到外透亮透亮,一道痕没有。天宝又不是她原来的天宝了,他刚从中国来,在她眼来,这就变成了完全不同的新人,好像满身都是新东西。她用别样的眼神笑吟吟地望着他,不等他坐稳,无头无尾问了一大堆话。

  吴天宝告诉她,自从二次战役后,鸭绿江北岸又是一片灯火,恢复了原先的景象。人说志愿军都是天上的星宿,走到哪儿哪发光。他用自己惯用的俏皮话回答着姚志兰,没等说完,好天爷爷,又是一大堆问话夹七夹八扔过来了。问也不怕,越问越没影。什么鸭绿江水还是那样绿么?又是什么国内的人天天都做什么?

  吴天宝把帽子往脑袋后一推,搔着头笑道:“我的姑奶奶!你平常说话有根有梢的,今儿怎么的啦?这么大的人,怎么吃了盆浆糊,糊里糊涂。鸭绿江又不是黄河,还能变了颜色?”

  姚志兰却另是种心情。她觉得在她离开后这几十天中,国内应该有许许多多大变化,应该发生许许多多大事情。这些变化,这些事情,应该都是最振奋人心的。直到此刻,她发觉她是多么想知道国内的消息啊。她惦着的不光是家,她惦着的是她出生的那整片国土。

  在那片国土上,你白天可以走路,夜晚可以点灯,做你喜欢做的事,得到你应该得到的东西。可是奇怪,她先前竟没看重这些,仿佛那是很自然的事。只有今天,当她来到另一片受难的国土,她才真真切切体会到那种幸福——简直是天大的幸福啊。

  一时姚志兰变冷静了,才想起质问吴天宝为什么不写信。

  吴天宝笑道:“写信做什么?我一接到你的挑战书就报了名,反正也要过江,有几火车话拉不过来,何必费纸费墨的,添那个麻烦。再说,谁顾得上呢?工人们都在增加生产,我们那个包乘组跑到十五万公里,还要往多跑,一时一刻也分不开心,还有闲空写信!你是不是生气了?”

  姚志兰一扭脸说:“我真爱生气!你一辈子不写信,关我什么事。”

  吴天宝笑道:“不生气就好。你看叫你闹的,给你带了点东西,也忘记拿出来了。”便伸手去掏口袋。

  姚志兰一看是本书,等不及了,抢着自己去掏,稀里哗啦带出一大堆宝贝,又是口琴,又是日记本,还有张叠得周周正正好看的画。姚志兰想拾那画,吴天宝一把抢过去,藏到背后。

  姚志兰皱着眉摇晃着身子说:“人家不要你的呀!看看还不行?”

  吴天宝说:“光许看,不准动手。”偏着身子打开那画,伸出胳膊远远擎着。原来就是那张毛主席的五彩像。

  姚志兰捧起书,右手大拇指按着书边,从后往前慢慢挪,书页唰唰飞舞着。这是本关于北朝鲜的游记,她看了一个字,就想看第二个字。

  吴天宝支着胳臂肘歪到她跟前,小声笑着说:“你真是个书虫子,见了书就不要命,好像一点都不想我。”

  姚志兰用书遮着脸说:“有什么好想的?天天有那么多事要想,那么多事要做,正经事还忙不过来,谁有闲心去挂记着一些无稽疙蛋的事情。”

  吴天宝拉住她的手说:“这怎么是无稽疙蛋的事情?”

  姚志兰挣出手去,瞟了瞟门说:“别这样,叫人看见多不好。”

  吴天宝说:“看你怕的!我又不是老虎,能吃了你?”一骨碌坐起身,用根指头挑着帽子,拨得帽子滴溜溜转。

  姚志兰从书背后瞟了他一眼,悄悄笑着。还会生气呢。不怕气破肚子,只管气去。便埋着头看书,故意不睬他。

  吴天宝是有点动气了。昨晚上,他从国内开着502次车来到朝鲜,宿到附近大山洞里,可巧有事到队部来,大敬意来看她,她却好,还装相呢。他一把夺过她的书说:“别看啦!有什么看头?”

  姚志兰忍住笑说:“不看就不看。”

  吴天宝说:“你不用装痴卖傻的,跟我耍这个!我们的事你打算怎么办呢?”

  姚志兰瞅了吴天宝好半天,不紧不慢地说:“别尽谈这些吧。现在是什么时候,还谈这个。我不会忘记你的,我知道你也不会忘记我,只要我们彼此记着就行了,别的事往后再说,现在提它做什么?”

  吴天宝吃了一惊,目不转睛望着姚志兰。这还是原来的小姚:细挑挑的,双眼皮,水灵灵的眼睛,两根小辫乱晃荡。但在她的神情上、言谈里,却有许多新东西。他不认识她了。

  姚志兰学着武震的腔调又说:“人是不应当净顾自己的。永远要为人民,爱人民。净顾自己就是自私。你想想,刀搁在咱们脖子上,你结了婚,又有什么意思?奴才的滋味谁也不是没尝过。你尝过,我也尝过。你如果真心对我好,就把爱我的心情去爱祖国吧!”

  门缝外咯咯笑起来:“哎呀呀,真不害臊!狗脸亲家驴脸皮,转过脸笑嘻嘻——两个人又好了。”

  姚志兰一听是小朱,开开门赶着要打。

  小朱跑到当院站住脚,回过身说:“别闹了,你把大衣给我吧。人家是来拿大衣,想找地方睡一睡,黑夜好值班,谁稀罕听你们的墙根。”

  门外阴沉沉的,一股冷气灌进屋里,有下雪的意思了。满院飘着炊烟,不知不觉到了做晚饭的时候。吴天宝夜间还有任务,不能久待,站起身要告别。姚志兰见他要走,忽然有点留恋,想送他一段路,当着小朱的面又不好意思,等他一出屋,连忙拿起笤帚扫着炕。

  远处起了乌啸,婉婉转转的,像画眉,又像百灵。姚志兰悄悄笑了。这是他吹口哨呢,嘴儿真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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