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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周海提着高嗓门笑道:“那小伙子,跟小朱真是一对,顽皮死了。连敌人他都耍着玩。有一回黑夜架线,我在高头一望,不知是谁存心找死,在河滩点起堆火,围着火坐了一圈人。恰巧美国飞机来了,好炸一气。我急得跑去一看,谁知都是小贾扎的草人。后来因为晚上做活慢,做得还腻味,都要白天做。有一天晌午我到车站去,老远望见小贾爬在电杆子上接线,敌机来了,好像没听见,还做他的。我急得对他囔,你猜人家呢,跟飞机藏起猫猫来啦!飞机从东来,他转到电杆子西面去;从西来,他又转到东面去。后首飞机开了枪,人家也乖,两手抱住杆子,出溜地不见影了。事后他还对人说:别看美国鬼子会飞,架不住我会坐电梯,看谁的本事大!”

  姑娘们掩着嘴,唧唧嘎嘎笑起来。小朱说:“像这种人,才配称志愿军。要像那个姓郑的技术人员,光会卖嘴,一动真的就颓萎了,真不害臊!”

  周海瞪着眼说:“技术人员也不是一个娘肚子爬出来的,好的还不有的是?”

  小朱尖着嗓子说:“人家只是一句话,看把周科长急的,脸红脖子粗,像吵架一样,吓死人了!”

  周海笑起来:“我这个脾性,你还不知道?可别记恨。”又问姚志兰道:“缝好了没有?上回临走,可把小姚得罪了,有意见吧?”

  姚志兰笑了笑说:“有是有一点,也不大。我觉得男同志总有点小看我们,认为我们不行。这是什么时候,这是什么事情,还分什么男女?往后顶好别这样。”说着用牙齿咬断线,把衣服撂过来。

  她说的一字一板,有根有梢,说着说着一翻眼皮,那种神气,使周海不由地想起张陈年百辈的年画。画上画着个大胖孩子,穿着他父亲的大马褂子和云头鞋,用墨抹着两撇胡,嘴里叼着根长烟袋,神气活现,可像个大人啦。

  当天晚上,可巧武震要坐摩托车到前面去看线路,叫周海带上粮食一块走。姚志兰要帮着把粮食送到车站,周海摆着头说:“不用,不用。黑更半夜的,六七里路,你们背不动。”

  姚志兰把头一扭说:“又来了!我们女同志天生不行嘛!怎么就背不动?非去不可。”

  站上黑魆魆的,见不到一盏红灯绿灯。地面坑坑坎坎的,一脚高,一脚低,一步不留神就晃了踉跄。站口铁蒺藜拦着堆煤,不知烧了多少天,还冒烟呢。黑地里停着两列敞车,星星光里,只见上面蒙着雨布,布底下突出一根一根好粗好黑的玩意,硬挺挺地斜指着天空。

  小朱最爱多嘴,拉拉姚志兰的后袄襟悄悄喊:“高射炮啊!真多!真多!”

  对面有人用朝鲜话招呼道:“吆包!吆包!”

  大乱高声问道:“干什么的?”

  对面忽然乐得叫起来:“是你们啊!”忽隆忽隆跑上来,握住武震的手连连说:“你们来啦!你们来啦!”

  武震一看是个志愿军伤员,左胳臂吊着绷带。他们谁也不认识谁,见面连姓都不问,握着手就亲的不行。认不认识有什么要紧,他们说的不是一种共同的语言?这种语言,在远离国土的时候,远远听见一句,即便听不真,光从音节语调上,就觉得特别亲切、特别好听,就会使你想起你的国、你的家、你的亲人——因为这是祖国的语言啊!

  那伤员笑得闪着口白牙,自己说是从云山下来的,走了几天了。又回过头叫:“快来吧,碰见自己人了!”就又有两个黑影走到跟前,用拐杖支着身子,跟着笑。

  他们挂了花,要回国去,打听今晚有没有火车往回开。武震不清楚,领他们到朝鲜铁路指挥所去问。

  指挥所设在地下,就着原先的炮弹炕,挖深了,挖宽了,高头盖上板,堆起土,变成一座坚固的地下室。那个吊绷带的伤员瘦是瘦,精神可好,在荒山野坡滚了二十几天,看见什么都新奇。指挥所装起电灯,他一进去,指着叫:“嗳,这还有电灯!”站上喴地一声,他又叫“哎呀他妈的,又听见火车叫啦!快一个月没听见火车了!”

  他很爱说话,等车的工夫,滔滔不绝地谈起前线的故事。根据他的说法:美国鬼子是个大气球,吹的个头挺大,给他一针,连个响屁都放不出,刺溜地就瘪窳了。他捉到两个俘虏,枪对到他们后心口了,人家还肚皮贴地趴在棺材大小的土坑里,铺着毛毯,手里捧着火炉,怀里揣着火炉,消消停停过冬天呢。

  又有一次夺山头,他听见敌人左翼有挺机枪,叫得怪讨厌的,扑着枪音绕上去,不觉大吃一惊。机枪绑在树杈上,一个人没有,枪可在响。这不是有鬼啦!鬼出在条绑着扳机的绳子上。溜着绳子一找,好家伙,十来个枪手都藏在大土坑里,有板有眼拉着绳子。

  也有真会替自己想办法的敌人。你一包围他们,他们赶紧揭开怀,衣服里上写着中国字:“请求放我回家!”

  那伤员脸色发黄,头发很长,一套棉衣磨得稀破,说的可净这这类妙事,一句叫苦话都不说。只有当他知道武震是铁路上人时,才喜得说:“你们来了好极啦!前方就是没吃的,饿坏了!你给我们高粱米咸盐就行,打胜仗不成问题。”

  武震瞪着眼望着周海说:“你听听前线对我们的要求!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到现在铁路还不到定州,电线也没架好,怎么对得起前线的同志?”

  周海说:“再有两天管保架完。”

  武震勉强笑笑说:“两天?你在哪说话呀?”

  周海愣了愣说:“这不是指挥所?”

  武震说:“你不是在被窝里说梦话?现在是打仗,不是平时,迟一分一秒都会影响战争——得抓紧时间哪!”

  周海擦着鼻子尖上的汗,答不上言,转身走到电话机前,摇了一阵,忽然大声说:“武队长,通国内的总机线架好了,你要说话么?”

  武震跳起来:“给我摇军运司令部,请秦司令员讲话。”

  在电话上,他由秦司令员那儿得到个好消息:将有大量的人力器材补充上来,这是最需要的。也有个不大好的消息:敌人集结了在朝鲜的全部兵力二十多万人,发动了什么圣诞节前“最后结束朝鲜战争”的总攻势。

  当夜,武震坐着摩托车往前去时,只听见我们的榴弹炮咔咔响,像打焦雷。黑糊糊的天边忽闪一亮,忽闪一亮,炮火又滚到清川江北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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