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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武震看着烟卷上印的牌子,叹息着说:“全世界人民都支持你们啊!你们拿命挡住头吃人的野兽,不让它去祸害人,谁不真心援助你们?中国有句老古语说:一人为大家,大家为一人——将来有一天,人类谈论起今天保卫和平的事业,一定要念念不忘你们的。”

  安奎元一把抓住武震的手说:“哪里的话!倒是我们朝鲜人民应该记着你们。没有你们,我们早就完了。”

  武震又觉出安奎元掌心那块疤,扳着他的手问:“你负过伤么?”

  安奎元擎起手笑笑说:“可不,我早领教过美国子弹的滋味了。”

  武震又问:“几时负的伤?——在汉城?”

  安奎元摇摇头说:“不,还要早呢。一九四八年在张家口。”

  武震睁大眼问:“怎么,你打过张家口?”

  安奎元说:“打过呀。怎么的?”

  武震照着安奎元的胸脯?地一拳:“好家伙,我也打过呢!东北一解放,我们就盼着东北解放军进关了。你们一进关,把国民党反动派像碾蚂蚁一样,碾得稀烂,仗打得可痛快啦。”

  人在谈话里无意中提到个共同认识的人,说起件共同知道的事,特别是谈论起共同参加过的有意义的大事,感情一下子会加深几十年,不亲的人也会变得十二分亲。

  安奎元是个热情人,一听武震的话,眉毛飞起来,双手拉着武震的手说:“哎呀,真想不到,我们还在一起打过仗呢!”

  武震说:“不但一起打过仗,还一起流过血呢!我也是那回挂了花,才脱离部队。”

  安奎元说:“让我们再在一起打一回仗吧!那次是为中国人民的解放,这次是为朝鲜。”

  武震笑着说:“别分什么你呀我的吧。我们这两个民族是一条藤上结的瓜,苦都苦,甜都甜。过去一块吃过苦,现在中国人民胜利了,朝鲜人民一定也要胜利的。”

  由于一个冲动,安奎元一把搂住武震的脖子,武震也抱住他,互相拍着后脊梁笑起来。

  门拉开。门外零零碎碎掉着几点小雪花,一股冷气扑到屋里。先前那个年轻轻的人民军战士立在门口,拿着张纸,想进来,又拿不定主意,红脸蛋上舞着一片光彩。

  安奎元闹得怪不好意思。要照八路军的老习惯,同志们见了面亲热起来,打闹一阵,抱着滚几个滚,也不稀奇。人民军里可更讲究礼貌。安奎元对武震调皮地挤了挤眼,戴正帽子,略一点头,那人民军战士满脸是笑走进来,递上那张纸。

  安奎元挺着细腰,脸色很矜持,眼光在纸上扫了扫,忽然露出遏止不住的喜色,勉强用平静的声调说:“这是前线来的消息,我念一念。”便很严肃地念起来:

  中国人民志愿军进入朝鲜,与朝鲜人民军并肩作战,自一九五〇年十月二十五日开始到十一月五日结束,在云山、温井地区对美国侵略军进行了第一次大规模的胜利战役,粉碎了麦克阿瑟所谓“感恩节前结束朝鲜战争”的攻势,把迫近中国东北边境的侵略军打退到清川江南。

  安奎元念完了,仰起脸望着武震。

  武震听出了神,还等他往下念呢。安奎元把纸一抛,再也忍不住,从心底爆发出一阵欢笑,回过头叫:“饭好了没有?”

  那人民军战士笑着应道:“好了。”

  “有酒没有?”

  “有一点。”

  安奎元囔道:“见你的鬼!你好意思当着远来的客人说这样话。有一点!你得给我们酒喝呀!让我们喝个足,喝个饱,喝个痛快!”

  酒是足够喝的。据说是一种矿石做的化学酒,味道不醇,倒很尽兴。他们面对面坐在黄油纸糊的热炕头上,每人眼前摆着张黑漆小茶几,上面是一铜碗白饭,一铜碗干鱼萝卜汤,一铜碗辣椒泡白菜,还有铜勺子、铜壶……黄澄澄的,净铜器。饭是朝鲜农家的平常饭,武震却认为是他有生以来所吃的顶贵重的一次饭。下酒的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却是两个民族最深厚的生死交情,却是两个民族共同赢得的巨大胜利。

  饭吃完,工作也谈好。目前朝鲜铁路只通到宜川。援朝大队决定当晚分散下去,配合朝鲜战士和工人抢修铁路,架设电线。武震带着队部暂时留在宜川,掌握全盘情况。

  这天傍黑,全大队人在铁道联队吃了顿饱饱的热饭,分头走了。白天,你望望吧,四处荒荒凉凉的,人芽也不见。一到天黑,地面就像滚了锅,闹腾起来了。不管是甲级公路,乙级公路,到处拥挤着人马车辆,压面一样往前涌。这里有朝鲜农民赶的大轱辘牛车,有东北来的四套马胶皮大车,有汽车,有炮车,还有——这是什么东西震得地面轰隆轰隆响?原来是大队坦克往前线开。

  志愿军的战士一律轻装快步,正路让给车辆,顺着公路两边走。迎面的汽车有时亮一亮灯,晃得他们眯缝着眼,背过脸去。只这一霎,你可以从那些结实朴素的黑脸上看出多么高贵的中国人民的品质。他们正往炮火里走,他们的脸色却那么浑厚,那么善良,那么坚定而又英武。

  他们可又那么天真,那么会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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