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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吱地开了,一个人带着股冷风,满脸是笑冲进来,握住武震的手紧摇晃说:“哎呀,来啦!够呛!够呛!”

  这人年纪有四十几岁,白净脸,戴着眼镜,上身穿着件蓝布偏襟短棉袄,衲成一道一道长格子。不用说是崔站长了。

  崔站长握过了手,热呼呼地望着武震,光是笑,想了想提笔写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武震笑起来。看样子崔站长不大会中国话,可懂古文,这怪不怪。金桥走进来了。金桥真是桥,每逢语言不通,武震便要叫:“过不去河啦,搭桥啊!”有金桥在场,谈话便顺利了。

  武震奇怪崔站长古文根基那样深,说破了也不稀奇。原来三十年前,朝鲜也有私塾,念的净是《论语》、《孟子》、《千字文》、《百家姓》一类书。他们过端午、过中秋,也过旧年。直到而今,许多中国古代的风俗、习惯、语言、服装,在朝鲜还看得见。

  崔站长又笑着写:“中国、朝鲜,兄弟之邦也。”

  大家又说了一回,武震打听起朝鲜铁路的情形。崔站长两手一摊,摇着头苦笑说:“炸的厉害呀!三天两天通一次车,机车又缺。你往前走时看看吧,沿路车罗着铁,铁罗着车,数不清有多少炸弹坑。铁路就绕着炸弹坑弯来弯去,活像耍龙。美国鬼子是真歹毒,你看把朝鲜毁的,什么都没有了——我们有的却是股刚气。”说着,他的眼光变得特别柔和,望着武震微笑说:“何况我们还有你们,还有世界上特别勇敢的中国兄弟和我们一道。我们还怕什么?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灯影一晃,武震看见他的眼闪着亮光。兴许是眼镜的反光,也兴许眼睛发了潮。

  崔站长又像陪罪似的笑着说:“说了你别见笑,我见了中国同志,就是亲,亲的礼貌都忘了。你们千里迢迢来到朝鲜,没有茶待客,连杯白开水也没有?我们朝鲜人向来只喝凉水和温水,也不记得给客人烧开水——等我去烧一锅来。”

  武震拉住他说:“你别忙乎了,我只求你一件事。”

  崔站长忙道:“别说一件,一千件也好办。”

  武震歪着头说:“今晚上开趟车,把我们弄到宣川——行不行?”

  崔站长连声答应说:“行!行!这还不行?我们早就准备了。现在九点正,至迟十点可以开车。你先休息休息,我到站上去看看。”

  武震呀了一声说:“我的表慢了,才八点!”

  金桥说:“不慢,朝鲜时间早一点钟。”

  崔站长一走,武震惦着大队,也出来了。工人们靠着土坡蹲了一溜,悄没声的。也有困的,一仰一合打着盹儿。

  武震摇摇睡觉的人说:“别睡了,看冻着。”

  武震不愿意撇下大家,回到暖屋里去,便拣个背风地方蹲下去。他明白有他在场,可以叫大家定心,也便于掌握队伍。霜下得正浓,不大一会,他的帽子湿了,衣裳挂上层百霜。

  远处一闪一闪的,净志愿军汽车的灯亮。灯亮一闪,蹭蹭蹭不断有红火球飞到天上。有人悄悄喊:“信号弹!信号弹!特务这样多!”这山头哞哞的,那山头哞哞的,到处是牛叫。必是主人牵着牛逃难逃到山上,深更半夜牛抗不住冷,冻得叫唤。

  约莫一点钟后,崔站长招呼大家上了平板车。临开车,不知和武震握了几回手。车上漫着大霜,大家都脱下披的草帘子,垫着坐好。

  机车想是打伤了,有点煞气,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也跑不动。武震翻起大衣领子,原想一路多看看朝鲜,光见两面全是黑魆魆的高山,火车顺着一条大沟往前爬。这光景,倒像自己当年打游击时,来往活动的山地。当年那些相亲相爱的战友都在哪呢?他想起那些战士,想起那些战友。他记得当年几次远征察绥,老战士走在平绥路上,回想着几年的历史,曾经唱着:

  东八里练过兵,
  大同城外防过空,
  五回岭上掉过队,
  绥远城外受过罪!

  想想那些年月呀!在苦寒的大草原上,在风雪漫天的长城线上,他们共同爬大山,吃冰饭团,枪冻得拉不开栓,还在进行着惨烈的战斗!谁能忘记那些艰苦的年月呢!谁能忘记那些吃尽千辛万苦创造胜利的人呢!现时在他眼前的只有大乱一人了。这孩子从眼泪里爬出来,在战斗里站起来,一天一天长大了。当年的老战友远是远了,新战友却拥到周围,于是他像在总攻时刻听见头一声炮响,轻轻舒口气想:“战斗开始了!”

  武震有点困,直发迷糊。迷迷糊糊当中,不知不觉想起李琳那副文静的笑脸。李琳在他走时,替他打点着行李,悄悄叹口气说:“你走自然是好事,可惜我不能一道去。不过我也明白,你心里从来没有我。”

  有。谁说没有呢?只是不占顶重要的分量。顶重要的是党和人民的事业,其次才是你——我的爱人。

  §第六段

  说实话,武震是不大喜欢山的。历年来行军作战,他不知爬过多少大山,于今翻过山头,到了平地,从来没闲心游山逛水。常见一些城里人春秋两季特意跑多远去逛山,他会笑着说:“让他们打两天游击,管保过够山瘾了。”

  但对朝鲜的山水,武震也不能不看两眼。他随那人民军战士往联队部去,半路立在高处一望,远远近近都是山。远山灰蒙蒙的,一重比一重远,一重比一重淡。近处山岭长满密丛丛的赤松,霜雪一洗,碧绿鲜亮,透出股淡淡的青气。松树又爱招风,光听见四面山头忽忽好响,不知风有多大,山洼的栗子树、苹果树,却只轻轻摇摆着。大沟里高高低低净稻田,稻子收割了,还没运走,乱堆在野地里,一个一个尖顶小窝棚似的,数不清数。这使人想起战争。敌人到过这带,没站稳脚就被中国人民志愿军轰跑了,处处留下了敌人焚烧的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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