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杨朔 > 三千里江山 | 上页 下页


  姚志兰拿胳膊腕子一擦脸说:“我不知道!”便用牙齿紧咬着下嘴唇。

  那妈妈慢悠悠地叹口上气,醒过来了。她的脸色又痛苦,又疲倦,定睛望着姚志兰,望了好大一会,嘴角一牵一牵的,想笑,又抬起手来,不知要做什么。姚志兰往前凑了凑,那妈妈惨笑了笑,拿手轻轻给姚志兰擦脸上的汗,又摸她的脸。

  那是只怎样的手啊!又粗,又黑,磨得净老茧,摸到脸上却是那么温柔,那么熨贴。这只手一辈子引针拈线,播种插秧,从来不忍心捻死只蚂蚁。她只像是只燕子,整天一嘴泥,一嘴草的,絮着自己的窠,替儿女建设着家业,替子孙打算着将来。将来要成为现实,创造将来的母亲却倒在血泊里了。该死的凶手啊!

  敌机又飞到鸭绿江上空,嘎嘎嘎嘎,两岸的土打爆了烟。忽的一下,江水窜起来,比桥都高。姚志兰急得抬起上半身,只见一个人冲着尘土跑下桥来,一会不见了,一会又出现在江边大坝埂子上。炸弹又是忽通一下,那人骨碌骨碌滚到大堤下去了。

  从身影上,姚志兰认出这是她爹。

  姚长庚滚下大堤,哗哗几阵土把他都埋下了。他从土里钻出来,只觉地像翻了个过儿,脑袋星星的,乱迸金花,一时想不起为什么跑到这儿。

  对了,他是来救李春三的。李春三是个养路工,生得方面大耳,挺有意思。人到姚长庚这年龄,把二十岁左右的人都看做孩子。李春三这孩子说话率,做事也率,从来不会藏奸取巧,挺对姚长庚心意。爱给人起外号的人却叫李春三是“寒毛虫子”。典故出在河北。据说河北有种鸟,叫“寒毛虫子”,不做窠,每晚上叫:“冻死我了,明天我搭窠!冻死我了,明天我搭窠!”赶第二天太阳出来,暖和了,又抖抖毛叫:“得过且过!得过且过!”这外号对李春三又恰当,又不恰当。在过日子方面,李春三是有个毛病,钱到手就光了,海来海去,没个计算。要讲做活,那个泼呀,有多大力气使多大力气,极好人敌不过他。就拿今儿桥上事来说,他光顾救火,棉裤后屁股烧得一大溜烟,也不知道,旁人给他泼了筲水,他还咧着嘴笑。才刚空袭,姚长庚分明见他趴在桥栏上,炸弹一震,跌下去了,幸亏跌到水边上。这孩子,千万可别跌坏了。

  姚长庚记起这些事,朝水边一望,李春三不知爬到哪去,不见影了。姚长庚招呼着,没人答应,顺着脚走到那段一座旱桥上。下边有人听他招呼李春三,应声说:“谁呀?请你帮帮忙吧!”

  姚长庚觉得声音不对,往下走着问:“你是李春三么?”

  下边说:“不是,我是郑超人。”

  郑超人是谁,姚长庚并不认识,走到跟前皱着眉一瞅,就是上桥时背后说怪话那人。郑超人的脸像纸钱子色,身子贴在旱桥墙上,贴得那样紧,恨不能把墙压个窟窿,缩到墙缝里去。

  姚长庚从心里不喜欢,问道:“你怎么的呢?”

  郑超人愁眉苦脸说:“我也不知怎么的呢,腿也站不起来了。”

  姚长庚扳着他的腿看看,并没伤筋动骨,想扶起他来。郑超人痛得嚎嚎叫,左腿丢当丢当的,拖在地上,扑咚地又坐下,哭起来了。

  姚长庚绷着脸瞅了他半天说:“我看你是吓掉魂了。一个男人家,怎么像个老娘们,光会哭!你得架拢点呀!”

  郑超人说:“我不是怕死,我是怕弄残废了,变成废人。我还年轻,能做好些事,万一残废了,国家岂不白培养我啦。”

  姚长庚没工夫多说,扯着他胳臂,头钻到他胳肢窝里,扛起他上了大坝,奔着桥头去了。

  武震立在桥上指挥修桥,那张黑四方脸明光铮亮,像涂了油。一见姚长庚,连忙接过郑超人说:“唉,老姚,你看你累的!”又端量端量郑超人问:“这不是我们大队的技术员么?你哪伤啦?”

  姚长庚喘着粗气说:“就是腿有点毛病。”

  武震架着郑超人走了几步,见他已经能走,只是不大灵,便说:“多半拧了筋——大乱,你扶着他蹓蹓。”

  郑超人哼哼着说:“我这腿,真是个愁,一睡冷地板就转筋。”

  大乱嘻着嘴说:“你不是腿肚子吓转筋啦?”

  武震瞪了大乱一眼,又问姚长庚:“后尾还有没有人?”

  姚长庚说:“还有李春三。”晃晃荡荡又往回走。

  旁人拦住他道:“你往哪去?你要累死不成!”

  姚长庚说:“我已经四十岁的人了,死了也没关系。那小伙子正能做事有个差错可不行。”

  武震好歹把他拉住说:“你就别操心了,我另派人去了。”

  姚长庚的心只觉一个劲忽搭忽搭蹦,两条腿也不好使唤,忽忽悠悠的,到桥北头坐下去,不能动了。汗也出多了,棉袄溻的稀透。武震见他乏的像滩泥,吩咐人搀他回家,好好歇歇。

  姚长庚摇着头笑了笑说:“活正紧,不是歇的时候啊。武队长,你是知道我的。我在这桥边上住的有年头了,当年我亲眼看见日本鬼子从这桥上过来,祸害我们十几年,于今才喘口顺溜气,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美国鬼子又从这桥上过来,再来祸害我们!那种日子,万不能再重复了。”

  武震歪着头盯住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姚长庚麻搭着眼说:“没别的,我想了一想,只有一条路,我也要参加援朝大队。”

  有人指着桥南头说:“小姚来了。”

  姚志兰来了,不是自个,却和另一个工人左右搀扶着李春三,一步一步慢慢走来。姚志兰只当她爹爹出了事,空袭过去,气急败坏扑着大坝跑来,不见爹爹,却救起李春三。但她累得不像样子,浑身沾着泥血,小辫也烧了,辫子梢卷卷着,又焦又黄。

  武震望望姚长庚,又望望姚志兰。他眼前一下子闪过十几年的日月。十几年了,这不是条容易走的道路。当天空还仿佛是最黑暗的年代,在那些最艰苦的战斗里,风里雪里,雨里雾里,武震处处见过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女儿——这样的人民。有这样伟大而朴素的人民在一起,什么暴力能站得住脚,什么暴力能不被砸得稀碎!他当时批准了他们父女参加援朝大队的要求。

  这时南岸朝鲜还是一片烟火,不见天日;北岸却烟消火灭,透出蓝天,到处闪耀着阳光。风从北边吹来,吹的烟气往南飞散,阳光便从北岸照到桥头,照到江上,照到南岸。于是桥亮了,江亮了,南岸也亮了。

  这黑夜,武震带着大队到了南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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