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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

  一九五〇年秋八月,北朝鲜一家庄户人的后墙根开着一种花,一丛一丛的,花瓣是紫红色,类似玫瑰。秋令风露大,天天早晨,那花瓣上挂满露水珠,顺着花须往下滴,新鲜透了。

  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掐了枝花,跑着叫:“爷爷,爷爷,这叫什么花?我怎么不认识?”

  爷爷足有七十岁,胡子雪白,穿着件对襟白袍子,迎面结着飘带,头上戴着顶黑色的“坎头”帽,看上去,倒像中国古画上画的人物。老人背着手,慢慢笑道:“别说是你,连你妈也叫不上花名来。这叫无穷花,四十年前,朝鲜遍地都是。”

  小孩的妈妈是位性格温柔的阿志妈妮,手拿着铁耙,正在当院晾着一堆黍子。黍子新割下来,有股青气,像是鱼腥。听了老人的话,阿志妈妮柔声说:“记得先前我问过你老人家,你也说不知道花名。”

  老人勾起旧事,摇头叹气说:“嗐!先前怎么敢告诉你?怕你们年轻人不知轻重,说漏了嘴,会送了命。”便念出首古老的歌子:

  有五千年悠久历史的
  三千里锦绣江山,
  无穷花开在东山,
  华丽的朝鲜。

  原来朝鲜是个半岛,多山多水。著名的有五大江,六大山。五大江是鸭绿江,图们江,大同江,汉江,洛东江。六大山是白头山,金刚山,妙香山,智异山,太白山,汉拿山。古时候,朝鲜还是个封建王朝,曾经拿无穷花当国花。其实人民倒更喜欢春天满山开的金达莱花。不过无穷花开得最旺,一个骨朵连一个骨朵,开起来没头,从六七月一直能开到秋末,长的又泼,随便掐一枝插到泥里,就活了,所以繁生得遍地都是。

  二十世纪初,日本吞并了朝鲜,这个白衣民族从此便失去自由。日本凶手因为无穷花是那旧王朝的国花,见了就砍,私自种的还治罪,于是遍地的无穷花差不多砍得溜光,都当柴火烧了。

  那小孙子听着爷爷这些不好懂的话,瞪着黑溜溜的小眼问:“砍光了怎么咱家还有?”

  爷爷理着白胡子笑笑说:“就是这话呀。他们连花木都砍不完。还能消灭了咱朝鲜!日本人不行,美国人也是做梦。这许多年来,你爷爷的心都磨硬了,不知见了多少好人,一个倒了,一个又上去,跟日本人拚死拚活的!你爸爸就是一个……”

  老人说这话的当儿,美国凶手正从日本手里接过屠刀,踏着日本僵尸走过的死路,想从南朝鲜往北杀,哇哇叫着:“三天打到中国去!”

  小孙子歪着头正出神,听见门外另一个小孩叫他的名字:“将军呢!将军呢!”便咬着那枝花,跳跳跶跶跑了。

  老人拄着拐杖,挪挪擦擦走出去,两条腿像木头一般硬,不大会打弯。秋季雨水勤,飘飘洒洒的,净连阴天,下得人浑身又湿又涩。今天好不容易碰上个晴天,满眼明晃晃的太阳光,特别干爽。老人变精神了,顺着脚往里委员会走,想去探听探听前线的消息,没进屋先听见里边又说又笑,又唱又乐。门口挤着堆人,踮着脚尖看热闹。屋里挤的人更多,满噔噔的,都是二十来岁的青年。炕当间放着几张小桌,摆满酒菜。里委员长蹲在桌子前,擎着酒盅,挨着个向大家敬酒,说些壮行的话。

  小孙子将军呢从人群的大腿缝里钻出来,抱着爷爷的拐杖说:“爷爷,爷爷,我也要当兵去。”

  爷爷说:“别胡缠!你还没有枪高,怎么能去?”

  将军呢仰着又黑又亮的小脸问:“那么几时才让我去?”

  爷爷笑着说:“等长大了就让你去。”

  一群青年妇女堵在门口,拍着手笑。屋里有人喊一声:“为了三千里江山!……”门里门外都跟着喊,震得爷爷那颗老心乱颤,不知是什么滋味。爷爷活到七十岁,见的多了,今儿眼见这群好青年又要为朝鲜的自由去作战,不觉想起儿子,想起当年的日本人。这三千里江山已不再是孤零零的半岛,而是保卫人类和平的前哨。开遍整个江山的也不再是旧日王朝的无穷花,而是人类历史上万古长春的英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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