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杨朔 > 帕米尔高原的流脉 | 上页 下页 |
三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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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啦!你顶好到我们妇女学校生产小组毕毕业,再下庄稼地吧!” “你说怎么使呢,有财嫂?” “嘻,嘻!念冬学,你能教我们,讲种地,可就不行啦。” “让我做做小学生吧,冬学一关门,老师就没落了。” 有财嫂眯起小眼睛,差不多像从前一样快活地嬉笑着。只有在孤寂的时候,才会触起死去的丈夫,于是她就想: “难过有什么用呢?总得挺起精神过日子呀!” 二月底。高原的天气残存着一点轻寒,棉衣还离不开身,工作热起来,一些汉子便解开怀,袒露出胸膛,再热,索性脱下衣服,赤裸着上身:胸脯,脊梁,胳膊,铁锈似的蒙着一层斑驳的灰垢。他们摇着鞭子,吆喝着耕牛,没有烦恼,只晓得工作——工作就是快乐。 张大爷坐在陌头上,和小秃子两个人在挑拣种籽,不十分成实的便放到一边去。这位老头儿虽然很龙钟了,特别是贵生走后,显着更加苍老,依旧舍不得离开人类的伟大的母亲——田壤——的怀抱。他是这一区的春耕委员会的主任,得到县里的训令,同助理员郑彦不遗余力地推动春耕。郑彦组织义务耕田队,他也算了一把手。 “张大爷,你不要太操劳了。”郑彦委婉地劝阻他。 老头儿不同意地摇摇头: “我不瘫不瞎,哪能吃闲饭哪!” “不吃闲饭,我给你点活做……”有财嫂牵着他的袄袖,急快地拐着两只小脚,把他拉到陌头上,仿佛吩咐一个孩子说:“你领小秃子拣拣种籽吧。” 张大爷好脾气地拉开嘴角。 太阳移到头顶上。老人望一望农夫的油光光的脊背,从嘴里拔下旱烟袋,扬起声音说: “歇歇吧,抽袋烟再做也不晚。” 抛下犁,撇开牛,……人们杂乱地坐到老人的周遭。抽烟的农夫便从自己的衣服堆上拾起烟袋杆,点上黄烟,写意地吧嗒着。 郑彦抱着两膝,头部微微地探向前去,和队员们计算着工作说: “今天耕完有财嫂和王大婶的地,明天轮到张大爷,以后你们就可以耕自己的地了。” “对,就怕他们今天干不完。” “干得完!瞧啊,他们多卖力气!” 那伙在王大婶的田地里做活的队员并不曾休息,远远地向这边挥着手,似乎催促这伙人快干。王大婶走到田边上,一屁股坐下,从地上拿起一个小包裹,解开衣襟,塞到她的怀里。 “那孩子真乖!”有财嫂朝着那个小包裹点了点:“给吃就吃,不给吃也不哭……见了人还会笑呢。” 小秃子倚在张大爷的身旁,好奇地捏着老人手背上的干瘪的肉皮。一捏,肉皮便站起来,变成一道肉梗,许久才松展下去。他忽然转了转大眼睛,掉过头问: “妈呀,王大婶的小孩怎么满脸都是毛?” “咱不知道。想必是毛猴子托生的吧?” 陌头上流泻着一片愉快的笑声。 郑彦望着农夫的质朴的脸面,眼光却是散漫的,好像在想什么。一会,他用商量的语气说: “我们好不好也替刘婆子耕耕地呢?” “谁管她!”一个农夫拔下嘴里的烟袋,重重地吐了口唾沫。 “咱们是给抗日军人家属效劳的呀!”其余的人附和着。 “话是对的,”郑彦柔和地开导说,“不过她一个孤老太婆怪可怜的!政府能原谅她儿子,我们不能原谅她么?何况她也不算十分坏的人。” “你不提倒忘了,那三个汉奸怎么结果啦?”一个农人问。 “送到县里不几天,他们又叫人解到延安去了,因为死刑一定得延安最高法院判决才行。李德斋和那个土匪审明白后,立时就枪决了。法官看瞎六子只是个糊糊涂涂的蠢货,受了引诱,还可以感化过来,所以仅仅判了他十年徒刑。” “这十年罪也够他遭的啦!”张大爷叹了口气。 “其实,一点没有罪遭。”郑彦补充说,“不加枷,不带锁,吃的,住的,都和法官一样——衣裤可就点特别:左边是红的,右边是蓝的,一望就知道是囚犯。做工以外,囚犯每天也识字,上政治课,开生活检讨会;也有壁报,救亡室。十年以后,瞎六子准可以感化成一个好人,也许会像贵生和三瓣嘴一样的勇敢,拿起枪杆去当兵。” “再不是,咱们就帮刘婆子耕耕地吧?” “也好,权当可怜这个老泼货!” 诚实的农人彼此交换着意见,终于改变他们的主意了。 “你家贵生可有信么?”又有人问。 张大爷在鞋底上敲了敲烟锅里的灰烬: “头半个月前还有来信,说是和三瓣嘴都在延安编进队伍啦,三五天后就要开到外省去。信里还问道家里是不是种地了?……这孩子!” 郑彦挺起他的瘦长的腰板,愉快地说: “你们看,像边区这样,兵就是老百姓,老百姓就是兵,有多少敌人消灭不了!” “你倒是算兵啊,还是算老百姓呢?”话没说完,有财嫂自己先笑起来。 “我——”郑彦安详地说,幽默地,瘪了瘪嘴,把两只手掌向两边一分,“谁知道呢?穿军装,可不背枪;下庄稼地,又不会使犁——简直是个‘四不像’……” 在话语的背后,他隐藏了这样的一句: “我是你们精神上的医生啊!” 头上是碧油油的晴空,缀着一颗光彩四射的春阳。在村镇的墙壁上,树干上,土崖上,颜色鲜明的标语灿然地闪耀着动人的字句: 开辟新荒,不荒芜一垧耕地! 提高生产,增加抗战实力! …… …… 高原是活起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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