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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咂咂舌头,两只眼睛被酒辣得流泪,三瓣嘴辩解说:

  “这是预备过年的呀。再是,今天黑夜该咱打更,大冷天,要不喝点酒,准得冻掉鼻子!”

  大约是背上的虱蚤作怪,他奇妙地扭转他的肩膀,利用贴身的小棉袄擦着痒。随后又把指甲插进脑后的蓬乱的长发里,狠狠地抓挠。一只白色的大肚虱子受了惊扰,蠢笨地爬上他的狗皮帽子,恰好在那儿晒晒太阳,像是一个打瞌睡的老人。

  “三瓣嘴,你怎么不剃个光头?留着一脑袋乱毛,活像鸦鹊尾巴,多难看!”

  “难不难看管什么鸟事,反正大姑娘小媳妇也不跟咱吊膀子?”他扮出一副不尴不尬的笑脸,对贵生神秘地?了?右眼:“凭天地良心说话,你和有财嫂有没有那么一手?”

  “你的骨头也痒啦?”

  “别卖乖,谁不知道你们玩的把戏!那小寡妇倒怪浪的,是不是?”

  贵生紧紧地握起拳头。三瓣嘴继续搬弄他的口舌:

  “话又说回来啦,叫咱是你呀,贵生,论文才,论排面,样样齐全,要多少没开苞的大姑娘得不到手,才不希罕勾搭一个小寡妇,倒霉,丧气!”

  “闭上你的臭嘴!”贵生雷似的吼了一声,停下脚,瞪圆他的暴眼。

  三瓣嘴楞了一楞,僵在那儿两三秒钟,莫名其妙贵生的怪脾气。

  “干什么?开开小玩笑,就这个奶奶样!”

  “快滚!再不滚,我就擂你!”

  伸一伸舌头,三瓣嘴一溜烟跑去远了。

  久久地,贵生停留在那儿,苦恼的面网重新罩上他的圆圆的黑脸。小寡妇,这三个刻薄而轻佻的字眼,像是三滴雪水,冰冷地滚下他的脊椎,使他的心打着寒颤。他想:女人多么可怜啊,死了丈夫,便被人看做像“丧门吊客”一样的不吉利,万一要再改嫁,人们就毫不容情地唾弃她,践踏她,把她蹂躏成泥浆。他恨憎一般男人对待女人的态度,尤其憎恨自己,因为自己以前曾经抱着同样卑鄙的偏见。现在,他替有财嫂不平,更替所有的女人不平,他的思想竟而奇怪地转变了。

  心很乱,乱得像一团纠结的丝麻,需要把它理开。他对自己说:

  “找郑彦去。”

  冬学暂时停顿。农民忙着推磨,压碾,准备迎接那狂欢的旧年——他们生命的旅途上的残破的路程碑。郑彦当然不同意农民的举动,但也不愿劫夺他们的意念。在眼前,这类旧的意念还不能从农民的头脑里轻易地摇落下来。他的面前摆着一盘炒豆芽,一个人坐在炕上喝酒。炕眼里烧着干硬的马粪,草料的气息伴随着轻烟,满屋漂浮着。贵生走进来,把猎枪和草狐放在门后,迎着他的微笑,对面坐下。

  郑彦很爱吃酒,隔三两天便吃一次,从来却不曾喝醉,没理性地胡闹。不过,喝酒始终是不十分理智的行为,一位革命青年竟而染上这种习惯,贵生思索过几次,不能得到一点理解。

  “你们这儿的‘高粱烧’很不坏呢。”郑彦好像觉察到贵生的迷惑,静静地说:“酒并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不过我是离不开它的。我们的生活太紧张了,每天像是一架机器,不停地做工,有时你会感到疲倦,非常疲倦;而且,人到底不是机器,工作以外,需要一点精神上的安慰。酒就有这种力量。它可以给我兴奋,给我快乐,更能调剂我的单调的生活。如果我真是一架机器,那酒便是机油,没有机油,机器是会生锈的。啊,酒和我是很老很老的朋友了。”

  他把碗里的剩余的酒滴喝完,又用那碗从身旁一个土盆里舀满小米干饭。饭的油质很大,一粒一粒地黏结在一起,冒着淡淡的热气。

  “你不喝酒,要不要吃点饭?”

  “我不饿。”贵生蹲到炕前,操起一根烧火棍,拨弄着炕眼里的马粪。焰苗已经熄灭,通红的粪球用不很强烈的火力烘映着他的饱受风霜侵凌的圆脸。他感到母亲爱抚般的温暖。

  郑彦用筷子翻转着干饭的米粒,凝视贵生一忽儿,低缓而机密地说:

  “救国公粮缴的怎样了?”

  “差不多快齐啦。一起首可够麻烦了。他们听见一些坏东西胡说八道,当是真的政府又要收苛捐杂税,好多人很害怕,明明打十担粮,只报五担,后来又开两回会,才把他们统统说服啦。”

  “粮都放在区政府么?”

  “头一批送到县里去啦。这几天又积了不少,还有一大堆手套袜子,打算三四天也送走,大年下,地面不怎么安静,县里总是可靠的。”

  郑彦点点头。

  “是,应该多加小心。”

  他把碗、盆、筷子……收拾在一起,走下炕来,两只手交插在袖口里,瘦长的身子一来一往地走动,很冷静,很安详。

  贵生蹲在那儿,腕肘抵住膝盖,拳头撑着脸颊,注视着炕洞里渐渐化去的火灰。他忽然十分突兀地问:

  “郑同志,你成家没有?”

  郑彦愉快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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