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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厘的火焰


  ——诗岛杂忆

  火山

  凡是到过印度尼西亚巴厘岛的人,不能不承认,这岛子确实有股迷惑人的力量。究竟从哪儿来的魔力,看法就不一致了。西方的游客好猎奇,看见家家户户的庭院里都有着宝塔似的神龛,处处竖立着怪眼圆睁的湿娃石像,于是对巴厘印度教抱着奇特的趣味,叫巴厘是“魔鬼之岛”。也有更多的人沉醉到别具风格的巴厘舞蹈和音乐里,被精美的巴厘木雕弄得眼花缭乱,忍不住从心里发出赞叹,叫巴厘是“诗岛”,是“天堂岛”。我自己呢,使我梦魂难忘的却是人,是性格炽热的巴厘人。写到这儿,我的心微微颤抖,从心底涌出一些聪俊的影子:有舞态轻盈的少女,有神采飞扬的少年乐师,有刚强英俊的战士,有端庄敦厚的长者……他们的身份阅历也许极不相同,但从他们的眼神里,从他们跳动的胸口里,我却看见了一点极其相同的东西。这是一股潜伏着的火焰,暗地里滚动飞舞,时刻都会喷发。我仿佛看见了巴厘的火山。

  从东到西,整个巴厘岛横着一条火山的链子,形成岛子的脊椎骨。最高的是阿贡火山,不久前还大发过雷霆,喷着怒火。当我强忍着一股刺鼻的瓦斯气味,飞过阿贡火山时,我望见那火山张着参差不齐的大口,黑洞洞的,深不见底。喷溅的熔岩淌遍山野,白惨惨的,满山满野的树木都烧死了,只剩下干枯的枝干。那情景,恍惚是满山积着白皑皑的大雪,一片荒寒。更远处,望得见另外的火山,山口吐着浓烟,酝酿着一次新的爆发。这种惊心动魄的景象是十分少见的。但是想不到从巴厘人炽烈的眼神里,跳跃的胸口间,我又依稀看见了火山的影子。

  巴厘人

  巴厘人的内心是一团火,巴厘人却又异常朴实可亲。所以朴实,倒不是由于“锉牙”的缘故。锉牙是当地一种风俗。每逢男女到了青春妙龄,就择个吉日,穿上盛装,躺到一座花布扎的彩台上,由一个教士锉锉当门的六颗牙,说是可以驱除贪爱财货等六种恶习,使孩子长成个好人。从这古老的习俗里,可以领会到巴厘人是怎样善良。

  谁要以为巴厘人是善良可欺,就错了。我到巴厘后听到的第一个故事,便含着警策的深意。五十年前,这里有一位国王,受到荷兰殖民军的侵略,奋勇抵抗,率领全军一齐战死,也不投降。酷爱自由的信念已经化成热血,流在人民的血管里。从古到今,不知有多少好男儿,不惜洒出自己的热血,溅红了巴厘的史册。

  一个晴暖的日子,我们到北德川村去瞻拜一座烈士陵墓。那陵墓修成宝塔的样式。陵前竖着两根竿子,上头挂着嫩椰子树皮编的灯笼,气氛很庄严,显然是专为我们这一群聚集在巴厘的作家谒墓布置的。墓道两旁站着两排少男少女,唱着节奏激昂的歌子,迎接客人。先有人敲了几下木钟,我们便祭陵,围着陵墓转了一圈,往上撒着新鲜花瓣,然后走进陵前的一座纪念馆。

  翻开一本史册,当时的许多英雄出现在我们眼前。为首的英雄叫诺拉·雷。那时是一九四六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印度尼西亚已经宣布独立,荷兰殖民军在巴厘登陆,打算重占这个千岛之国,诺拉·雷带领着人民,跟敌人展开了生死的搏斗。荷兰军见武力一时不能取胜,设法诱降,又假装要和平谈判。诺拉·雷识破敌人的奸计,一口回绝。在北德川村一次激烈的战斗里,诺拉·雷倒下去了,许多战士自尽殉国,没有一个投降的。争自由的火焰是不是熄灭了呢?没有。诺拉·雷早已依山傍险创立了根据地,当地人民继续战斗下去,前后延续三年,荷兰军终于败走,巴厘岛还是巴厘人的。

  我翻完那本史册,把本子阖上,久久不说话。

  一位印度尼西亚朋友坐在我旁边,问道:“你想什么呢?”

  我说:“我在想历史。”

  印度尼西亚朋友接口说:“历史反复告诉我们,对于帝国主义,必须斗争到底,才能胜利。”

  我说:“不幸世界上有那么一种人,厚颜无耻地向帝国主义投降,还夸口说这是什么为了人类的和平和幸福,有朝一日,历史会裁判他们的。”

  他说:“何必等待历史,人民已经判决他们了——特别是像今天在场的烈士子女,更不许任何人背叛他父亲的革命事业。”

  我还不知道呢,站在墓道两旁的少男少女,都是烈士的子女。烈士牺牲时,儿女还小,一转眼,都长成人了。现在他们穿着白上衣,青裙子或者青裤子,守护着父亲的陵墓,父亲的信仰,父亲的事业。多么叫人喜爱的青年啊。我走上去,一个一个跟他们握手,细望着他们洋溢着生命力的脸。在行列尽头,我发现一个姑娘,不到二十岁,眉眼分外细致清俊,面熟得很。刚刚在那本史册上,印着个年轻而英俊的战士,这姑娘,活脱脱地不就是那战士的形态么?

  我紧握着那姑娘的手说:“好孩子,你多么荣幸,有那样一位顶天立地的父亲。”

  姑娘微笑着说:“谢谢你。我父亲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一生就是不肯向恶势力低头,忠于革命,热爱生活。”

  百岁老人

  那天,本来是到巴厘首府连巴刹附近一个乡村去看博物馆,看完后,同去的印度尼西亚朋友问客人:“愿不愿意会会民间艺人?”当然愿意。

  那村子叫鸟百德,艺术生活比别处更加丰富多彩。人烟很稠,街道房舍满整齐。印度尼西亚朋友领我们来到一家门口,门旁立着棵参天的老榕树,铺展开好大的荫凉儿。我们走进院子,院里静悄悄的。四下一望,我不禁疑惑起来:这是个艺术馆,还是个农户呢?瞧啊,满墙都是壁画,满院竖着精雕细刻的神塔和石像,满梁满栋都是玲珑剔透的雕花,使人呼吸到一种浓得像黑咖啡的艺术气息。

  我正在凝思,屋后转出一位老人,跳下台阶,三步两步迎上来。

  印度尼西亚朋友说:“这是主人,一位老艺人。”

  老人光着膀子,系着条白地紫花的纱笼,头发像雪一样白,披在脑后。我起先只当他六七十岁,一问,上百岁了。一百岁是个很长很长的岁数,当中该经历过多少人事变迁啊。我紧望着老人的脸,很想探索出一些人生的奥妙。老人却垂着眼,神情挺严肃,只说:“我是个务农的人,痴活了这么多年啊。”

  我问道:“你是怎么学起艺术来的?”

  老人说:“人嘛,谁心里不想点什么,谁不懂得忧愁和欢乐。我们贫苦人又没念书,写不出,闷在心里不好受,我就刻呀,画呀,拿木头石头刻画出我的心情,我的想法。”

  “你一生完成了多少作品?”

  “记不得了,家里存下的就只这点。”说着,老人引我来到一座石头雕像前,也不说话,拿眼示意叫我看。

  这是个年轻的男像,跟真人一般高,眉眼之间含着股刚烈的英气,使我记起唐人的两句诗:“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斜对面竖着另一座石雕,是个少女,眉眼低垂着,嘴角含着个几乎觉察不出的柔媚的微笑——大约她想起什么甜蜜的回忆,忍不住暗自微笑呢。

  我一面看,一面赞不绝口。老人的神色还是那么严峻,也不答言,又领我来到一座半身石像前。是位妇女,神态从容,眼睛大胆地正视着前面。

  印度尼西亚朋友说:“这是一位革命妇女领袖,叫卡蒂妮,一八七一年生,一九〇四年就死了。”

  老人立在像前,细细端详着,一时似乎忘记了旁边的人。他的嘴唇轻轻动着,自言自语着什么。他的心显然沉到六十年前的旧事里了。从神情里,看得出他对这位妇女领袖是怀着多么深切的敬意。

  不知什么时候,院里出现好些人:妇女、青年、小孩,藏在母亲怀里吃奶的婴儿……都是老人的子孙后代。他家已经有七代人了。

  这时一个热心肠的农民插进来,指点着说:“你注意没有?他的作品总留着一点没完成的地方。”就指着院里一座智慧之神的神塔,上面果然缺少一个魔头。

  我奇怪道:“这是为什么呢?”

  那农民答道:“这是说,他一生完成不了的事业,让他子孙去继续吧。”

  陪我来的印度尼西亚朋友笑着说:“他家有七代人,一代完成不了,还有再下一代,总有人继续的。”

  百岁老人叫恩约曼,我会见他时是一九六三年七月。

  (一九六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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