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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篇 元旦

  一

  在这座桥上,李湘带着人到来之前,已经有个桥梁队先动了工。

  队长叫范子美,是位工程师。人长得挺魁梧,高颧骨、大眼睛,穿着件皮夹克,帽子戴的总歪着点,嘴里经常含着个大烟斗,走起路来挺胸阔步,派头十足。不用说,这是个吃过几年洋面包的人,抗战初期从美国回来,老干铁路了。本事是有些本事,就是太傲气,跟人不大合得来,混来混去,自然不会十分得意。他恨死了国民党那些贪污霉烂的罪恶,对共产党,可又从根起没看在眼里,谁知道他们闹的什么花样?解放军一过江,国民党的机关好像叫尿泚了窝的蚂蚁,慌慌张张往南跑,范子美当时正在衡阳铁路局当工程师,也慌了神。可巧有个旧同事带着家眷从郑州跑来,彼此一见面,范子美先探听北方的情形。那人没开口,他女人先擦眼抹泪地哭起来。范子美这才留心到他换了个老婆,便问道:“你先前那位夫人故去了么?”那人叹口气道:“嗐!别提啦!”跟着谈起自己的故事。他说郑州解放后,自己没走,共产党看他是个技术人才,特别重用,派他到外站去抢修铁路,过几天回家一看,太太不知哪去了,问左右邻居,躲躲闪闪地都说不知道。他难受得要死,也没心思上班,一位共产党的官长对他笑道:“你怎么这样古板,改一天赔你个好了。”第二天半夜,有人来打门,门一开,果然推进个女人来,还听见外面说道:“这就是你的老婆!”故事说到这,那女人遮着脸呜呜地哭道:“我本来是有丈夫的,家里还撇下个吃奶的孩子,生生叫那些土匪把我从被窝里拖出来……”那男人也就咬牙切齿地骂道:“共产党真他妈的是群禽兽!到后日我才听说把我那位太太拉去送给了个臭苦力!”

  这故事一阵风似的传遍了全铁路局,职员的太太姑娘都吓掉了魂:要是拉去给个工人当老婆,那多丢人!范子美的女人吓得一宿净做恶梦,天不亮就收拾收拾值钱的东西,夫妇两个费死力挤上火车,匆匆忙忙往广州跑。

  车上的人塞不透,快把人挤破肚子。有的是吓破胆的大小官僚,带着老婆孩子,金银财宝,恨不能一步迈到香港,藏到英国人的胯裆里喝几杯宽心洒。前线跑下来的残兵败将更数不过数,人人添了个大包袱,里边塞得花花绿绿的,鬼知道打哪儿弄来的。范子美的对面坐着个国民党军官,塌鼻子溜眼的,不住嘴地骂大街,两只贼溜溜的三角眼却往范太太大腿夹当那只皮箱上紧转,吓得范太太直扯衣角,就怕露出大腿的肉。

  火车走一走停一停,走一走停一停,直挨到后半夜,才进了广东地面。范子美夫妇熬不住,膀靠膀睡过去,迷迷糊糊当中听见一阵吵闹,睁开眼睛一看,车又停了,门口上来一大群兵,见插不下脚,吵吵着说:“这不是军用车么?怎么还有老百姓?”范子美对面那个军官就应道:“谁说不是!不叫他们上偏上,赶他们下去!”

  说声赶,那群兵就往车下硬推门口站的几个买卖人。军官也动了手,抓住范子美的脖领子便朝外推。范子美的力气足,一把掀开军官的手叫道:“你怎么欺负人?军官喝道:“欺负你又怎样?你有本事告御状去!”回手拔出枪来。范太太的脸变得像是张白纸,推着丈夫说:“走,走,我们下去!”弯下腰去提皮箱,军官却拿大皮靴子一脚踩住,瞪着眼道:“你拿什么?”范太太说:“这是我们的箱子嘛!”军官喝道:“是你的,你叫它一声,看它答应不答应!”拿枪口就戳范太太的肋巴骨,哄她下去。车上早乱成一团,拿枪的一齐起了哄,许多人都被他们连推带踢赶下车去。

  范子美夫妇夹在人缝里,跌跌撞撞的,不知怎么就被弄到站台上去,气得范子美嘴唇都青了,颤着音嚷道:“Shameful(可耻呀)!这不简直是行抢么!世界上哪个文明国家有这样事,一点不说理!”

  一个卖茶蛋的老头望了他半天,认出他来,走过来说道:“范先生,是你么?什么事犯的着生这大的气?”

  范子美一看那老头,紫棠色的脸,头发胡子像霜雪一样白,怪面熟的,可就记不起是谁。老头笑道:“怎么?你把我老叶头忘到脑袋后去了吧?”

  经这一提,范子美想起来了。原来这是个老铁工,叫叶永禄,上七十岁了,日本投降那年,粤汉路破得不像样子,范子美负责修这个站上那座大桥,老叶头管红炉班,做人讲义气,爱说爱道的,生来就有北方人那股慷慨劲,挺得人缘。可是怎么卖起茶蛋来了?范子美懊懊躁躁的,正在气头上,也没心思多问,一五一十光顾说自己的事,要人给他评评理。

  老叶头听完话,摇摇头叹道:“唉!于今这个世道,脑盖顶长疮脚心烂,坏到底了,有什么理好讲!依我看,你今黑间压根也坐不上车,要是不嫌脏,不如先上我家歇歇,到明天再说。”

  范子美弄得前不够村,后不够店,一时走投无路,只好伸出胳膊架着范太太,垂头丧气地跟着老叶头走。

  二

  老叶头的家就在车站后身,一间小板屋,盖着杉树皮,里边用竹篾子隔成里外屋。老伴早去世了,丢下个儿子,小名长满,在本地工务段做工,这晚上不在家,说是值夜班去了。老叶头把范子美夫妇领到家里,点亮小油灯,生起地炉子的炭火,坐上壶水,又把茶蛋拾了一碗,让他们吃。夫妇两个早气饱了,哪有心情吃东西。老叶头拿破芭蕉扇子扇着火,一面劝道:“气什么?气坏了身子,还不是自己遭罪!我要是好生气,早翘辫子啦!不瞒你们说,我十八岁那年,八国联军闹得凶,就进了唐山铁路工厂当学徒,学了一手好本事,前后整整在铁路上干了五十二年,可是怎么着,人年纪一大,春景天闹了场病,人家嫌咱误工,把咱辞啦!钱是给了几个,砍下脑袋贴膏药,顶什么用?我呕着口气,又不肯干吃儿子挣的,就倒腾个小生意,赚点吃穿,糊弄到死算啦!”

  范子美两手插在西服裤兜里,走来走去。也没听清老叶头絮叨些什么,满肚子火没处发,气愤愤地叫道:“强盗,强盗,都是些强盗!”

  老叶头从白眼眉底下瞟了他一眼,悄悄说道:“你说都是强盗么?人家说那边可挺不错呢。原先我心里也是没底,慌着要搬家,前日一早晨拾了些传单,才透亮了。”

  范子美一听站住脚,不大明白他说的什么,可急着想看看那些传单。老叶头叮咛他不许张扬,才关紧门,插上闩,从米缸里掏出几张纸,原来是第四野战军撒的约法八章,还有解放之声等等。范子美看了一遍又一遍,范太太也扒在他的肩头上念,末了范子美冷笑道:“别信这一套,都是宣传。”便讲了讲衡阳那个故事。老叶头听了,理着白胡子笑起来道:“范先生,你是个念书人,怎么也划不过个帐来?你前后好好想想这桩事。含着葫芦露着把的,明摆着是特务玩花样。要真是分老婆,共产党那些首领也有家口,难道也分么?”

  这一针,正扎到范子美的病根上。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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