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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南山(4)


  一到后院,奶奶的腿一软,扑咚地瘫到地上。难道说她到了十八层地狱不成?只见露天一个大坑,坑底泼了一寸多深的水,冻得噔噔的。多喜的棉袄叫人剥去,鞋袜也剥光,赤着脚躺在冰上,脸是泥皮色,胡子上挂的冰有三四寸长,早不像人样了。还有个农民剥得赤条条的,下半截埋在土里,又泼上水,脖子上带着枷,早冻得像石头一样硬了。

  许老用要拉奶奶起来,她哪有气力,挣着命爬到坑沿上,嘶着嗓子唤道:“多喜,多喜──你叫人害得好苦啊!”

  多喜的眼皮动了动,半睁开眼,直盯着奶奶,想说什么,可是嘴早冻僵,光颤了颤嘴唇,话都不会说了。

  许老用恨得悄悄骂道:“八翠这个驴操的,太没人味啦,死了狗都不啃──先喂他点吃的吧,好提提精神。”便跳下坑去,用手捏了块豆腐,塞进多喜嘴里,多喜嚼了两下,含着豆腐就不会再嚼。连看差的保安队都觉得不忍心,说道:“你们赶紧赎他回去吧,搁在热炕上暖和暖和,兴许还有救。”

  奶奶回去后,求亲告友,盛粮食的缸底都扫光了,七拼八凑才付了两斗多米,由许老用扛着,又回到村公所。当时已经擦黑,蔡八翠正要回家,奶奶拦住他说:“我一时实在不凑手,就这点粮食,你先将就着收下,放了他吧,往后叫他当牛马,挣着还你。”

  蔡八翠眨了眨眼道:“你为赎多喜么?这点就这点吧,你去弄他走吧,我也不计较啦。”

  八翠忽然就得这样容易说话,奶奶觉得奇怪,可是也顾不上追究,挺着腰板朝后院走去,只愁怎样抬走多喜。但是多喜已经不在冰牢里。哪去了呢?她四处一瞅,猛在发现他躺在个墙角落里,头叫人铡掉了,像段木头轱轮。那样一个大个子,一死,缩得像个孩子。奶奶的眼前一阵乌黑,天地都在打旋,身子一仰,立时昏迷过去。……

  赶她缓醒过来,已经躺在自家炕上。天大黑了,屋里点着盏胡麻油灯,昏沉沉的,灯后设着个木头牌位,供着碗白水,许老用和赵璧媳妇不知从哪弄到几张白纸,正在灯影里糊阴魂幡。这是做啥?她起初不懂,忽然触起刚才的事,心像咬的一样痛,哼出声道:“多喜,你死的好屈呀!”

  赵璧媳妇坐到炕沿上说:“奶奶,你好点么?人死了,哭也哭不活了!这年月,早死一天,倒是前世修下的!”说着眼圈先红了。

  奶奶倒没有一滴泪,硬撑着坐起身,脸色冰冷,两眼发直,盯着那个牌位有气无力地问道:“我那多喜呢?”

  许老用道:“抬回来啦,停在外边。他劳累了一辈子,明天让他拣个地方去睡吧,再也不用起五更,爬半夜了。”

  奶奶点点头,又说:“他吃饭了没有?我知道孩子爱吃糕,赶明天给他做点糕。我活一天,也有他吃的,我死了,他也就没人管了!”说得赵璧媳妇抽打着鼻子,小声哭起来。

  奶奶又默住声,直盯着多喜的牌位。好久好久,两眼忽然间闪了闪,好像黑夜里透出的东方亮,伸手到炕席底下,一摸摸出把锋快的剪刀。

  赵璧媳妇抓住她的手腕子叫道:“奶奶,你这是干啥?”

  奶奶浑身乱颤说:“我要八翠的命!我捅了他也好,他捅了我也好!”

  这工夫,就在隔壁八翠家里,热闹刚散。保安队是人家齐大队长特意借给用的。尽管是自己插香头的好哥们,总有点客情,短不了得整点洒菜,邀几个小队长来家喝两蛊。客人走后,老婆打扫打扫屋子,把煤炉子通旺,加上些炭,坐上壶水,哼哼哟哟地捶着腰,上炕先睡了。八翠挪过灯来,翻开小帐本,滴溜滴溜拨着算盘珠,想算算这两天究竟拉回多少粮食。老婆婆嫌他熬夜费灯油,催他几遍也不睡,便嘟嚷道:“你天天说我费,怎么就不看看自己!”

  八翠急忙把灯苗拨小,一面说道:“费点也补得上。这两天,可叫我划拉了一大把。他们说老年丧子最痛,我说除了割肉痛,就是往外拿钱痛了!”

  这一说,老婆想起多喜奶奶,便问道:“可是啊,多喜冻死以后,你叫人铡下他的头,送到城里有啥用?”

  八翠道:“那是齐大队长要的。他害偏头风,听说用人脑子配药最灵,叫我给他找的。”

  老婆拿手捂着头,哼哼哟哟说:“嗳呀,嗳呀,痛死我啦!也不知道是不是偏头风?”

  八翠一心一意只顾算帐,哪有闲心睬她。弄到老半夜,觉是有点冷,一看,火要过了,赶忙添了点煤,想要脱衣裳睡觉,大门外有人拍了几下门。

  八翠高声问道:“谁呀?”

  大门外应道:“城里来的,齐大队长有信给你。”

  八翠像接圣旨一样,连忙趿着鞋出去开门,一边问道:“送去的头送到了么?能不能用?”说着打开门,冷不妨闪进几条黑影。当头一个挺精干的小个子立时拿大枪逼住他说:“不许嚷!”一听就听出是河渠。

  八翠扑咚地跪下去,哭着求饶。才一出声,便叫河渠小声喝住道:“你嚷就崩了你!”吓得八翠不敢出声,光磕响头。最后还是跌跌撞撞,给带走了。

  等八翠老婆发觉嚷起来,人早走远。在堡子门口,又发现个放哨的保安队,绑得四马攒蹄的,嘴里塞着他的衣角。第二天一早,保安队在村南一条沟口找到八翠的尸首,胸口拿石头压着封信,写道:

  “反动地主蔡八翠和顽军上匪勾结一条腿,向人民倒算,罪恶滔天。我们为了保卫自己的土地,保卫翻身果实,特把他处决,并正告其他地主,有再敢打反攻的,决逃不出人民的惩罚!”

  下面写着:“蔚县三区护地队。”

  五

  那天,多喜悄悄走了以后,村里人正不知怎样才好,周连元恰巧赶来了。大伙一见他,立时稳定下来,轰地把他围住,七嘴八舌地问道:“老周,老周,你看顽固军占了村,咱们倒是回去好不回去好?”

  周连元先不回答,反问道:“我说咱们愿意当人,还是愿意当牲口?”

  大家急躁躁地说道:“修行几辈子才转生个人,谁愿意当牲口!”

  周连元变得特别严肃地说道:“愿意当人就不能向敌人低头。保安队那些家伙没个正经物件,别看现时不做声,说不定藏着什么花招,一低头准给你套

  上龙头。大伙也不用慌,先找些土窑歇歇,吃点干粮。堡子里的情形,我想法去探听清楚,再告诉大家。”

  村里人松了口气,一齐找地方歇息去了。这里周连元派了个后生放上哨,又派大毛栏儿侦察消息,然后拉着河渠跟赵璧坐到就近一个小土窑里,悄悄说道:“川下现时可紧啦。敌人到处成立了大乡,又有奋勇队,都是些地主武装,已经不容易活动。靠山几个村抗日时期有基础,又偏僻,还能站脚。我跟那几个村的干部联络好,心挺齐,都下决心要组织护地队,只要齐心,吐的唾沫也能把敌人淹死!”

  河渠的黄眼珠电似的闪了闪,问道:“那么枪咋办呢?”

  周连元说:“各村都有几枝,将就着能使,主要的还是手榴弹,区里可以供给,不成问题。大王疃村是哪些人可以参加?”

  赵璧拿指头点了点他和河渠,又说出大毛栏儿等几个年轻农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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