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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行乞的诗人(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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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但这还只是苔微士先生多曲折的生活史里最后的一个顿挫,最逼近飞升的一个盘旋。在他从家乡初到伦敦的时候,他虽则身体是残废,他对于自己文学的前途不是没有希望。他第一次寄稿给书铺,满想编辑先生无意中发现了天才,意许第二天在早上就会赶来求见他,或是至少,爽快的接受他的稿件,回信问他要预支多少版税。他的初作是一篇诗剧,题目叫《强盗》。邮差带回来的还是他的原稿,除了标题,竟许一行都不会邀览?!他试了又试,结果还是一样,只是白化了邮资,污损了稿本。他不久就发现了缘故。他的寓址是乞丐收容所的变相,他的题目又不幸是《强盗》,难怪深于世故的书店主人没有敢结交他做朋友!但是他还得尝试,他又脱稿了一首长诗,在这诗里他荟集了山林的走兽,空中的飞禽甚至海底的鱼虾,在一处青林里共同咒骂人类的残忍,商量要秘密革命,乘黑夜到邻近的一个村庄里谋害睡梦中的居民!这回他聪明了另换不露形迹的地址,同时寄出了两个副本,打算至少一处总有希望,一星期过去没有消息,我们的作者急了,不为别的,怕是两处同时要定了他的非常的作品。再等了几天一份稿件回来了,不用,那一份跟着也回来了,一样的不用。苔微士先生想这一定是长诗不容易销,短诗一定有希望,他一坐下来又产生了几百首的短诗,但结果还是一样的为难,承印是有人了,但印费得作者自己担负。一个靠铜子过活的如何能拿得出几十个金镑?但为什么不试试知名的慈善家?他试了。当然是无结果。他又有了主意,何妨先印两千份一两页的“样诗”,卖三个辨士一份,自己上街兜卖去,卖完了不就是六千个便士,合五百个先令,整整二十五个金镑,恰巧印书的费用!但这也得印费,要三十五先令,他本有一些积蓄,再熬了几星期的饿,这一笔款子果然给凑成了。二千份样诗印了来,明天起一个大早,满心的高兴和希望,苔微士先生抱了一大卷上街零售去。他见了人就拉生意,反复的说明他想印书的苦衷,请求三便士的帮助。他走了三十家,说干了嘴,没有人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也没有人理会他,一本也卖不掉!难得有一半个人想做好事,但三便士换一张纸,似乎太不值得了。诗什么是诗?诗是干什么的?你再会说话他们还是不明白。最后他问到了一所较大的屋子,一个女佣出来应门,他照例说明他的来意,那位姑娘瞪大眼望着他。“玛丽,谁在那里?”女主人在楼梯上面。她回说有人来卖字纸的。“给他这个铜子,叫他去吧”,一个铜子从楼梯上滚了下来。苔微士看到手了一个铜子,但他还是央着玛丽拿这张纸给她主人看,竟许她是有眼光的,竟许也赏识我,许她愿出钱替我印书,谁知道!但是楼梯上的声音更来得响亮而且凶狠了:“玛丽,不许拿他什么东西,你听见了没有?”在几秒钟内苔微士先生站在已经关紧的门外,掌心里托着一个孤独的便士!得,饿了肚子跑酸了腿说干了嘴才到手了一个铜子,这该几十年才募得成二十五个金镑?而况回去时实在跑不动了还得化三便士坐电车!苔微士先生一发狠把二千份的样诗一口气给毁了,一页也没有存。 (四) 为了这一次试验的损失,苔微士先生为格外节省起见,迁居到一个救世军的收容机关。他还是不死心,还是想印行他的诗集。这回的灵感是打算请得一张小贩的执照,下乡做买卖去。这样生活有了着落,原来每星期的进款不是可以从容积聚起来了吗?况且贩卖鞋带针簪钮扣还难说有可观的盈余。这样要不了半年工夫就可以有办法。苔微士先生的眼前着实放了一些光亮。但要实行这计划也不是没有事前的困难。第一他身上这条假腿化他十几镑钱安上的,经了两三年的服务早已快裂了,他那有钱去买一条腿?好容易他探得了一处公立的机关,可以去白要一只“锥脚”。但这也有手续你得有十五封会员的荐信。苔微士先生这回又忙着买邮花发信了。在六星期内他先后发了一百多封信(这是说化了他一百多分邮花外加信纸费),但一半因为正当夏天出门的人多他得到的回信还是不够数。在这个时候一个慈善机关忽然派人来知照他说有人愿意帮他的忙,他当然如同奉到圣旨似的赶了去,但结果,经过了无数的手续,无数的废话,受了无数的闷气,苔微士先生还是苔微士先生!不消说那慈善机关的贵执事们报告给那位有心做好事的施主,说他是一个不值得帮助的无赖!如此过了好些时日才凑齐了必需的荐信,锥脚是到手了,但麻烦还是没有完。因为先前荐信只嫌不够,现在来得又太多了,出门人回了家都有了回信,苔微士先生又忙着退信道谢,又白化了他不少的邮花! 锥脚上了身,又进齐了货,针,骨簪,鞋带,钮扣,我们的诗人又开始了一种新生活。但他初下乡的时候因为口袋里还剩几个先令,他就不急急于做生意,倒是从容的玩赏初夏的风景:—— “第一晚到了圣亚尔明斯:我在镇上走了一转,就在野地里拿我那货包当枕头仰天躺下了。那晚的天上仿佛多出了不少星,拥护着,庆祝着一个美丽的亮月的成年。肢体虽则是倦了的,但为贪着这夜景又过了三两小时才睡。我想在这夏季里只要有足够的钱在经过的乡村里买东西吃,这还不是一种光荣的生活?如此三四天我懒散着走着路,站在沟渠上面看那水从黑暗冲决到光明;听野鸟的歌唱,或是眺望远处够高的一个尖顶,别的不见,指点着在小树林中隐伏着的一个僻静的乡村。” 但等得他花完了带着的钱,打开货包来正想起手做生意,苔微士先生发现那包货,因为每晚用做枕头,不但受饱了潮湿,并且针头也钻破了包衣发了锈,鞋带有皱有疲的,全失了样,都是不能卖的了!他只能听天由命。他正快饿瘪的时候在路边遇见一个穷途的同志,他,一个身高血旺的健全汉子,问得了他的窘况,安慰他说只要跟他一路走不愁没有饭吃。这位先生是有本事的。喝饱了啤酒,啃饱了面包,先到了一条长街的尾梢,他立定了脚步,对苔微士先生说:“看着,我就在这儿工作了,你只要跟在我后背捡地上的钱,钱自会来的。”“你只管捡铜子好了,只要小心不要给铜子捡了去!”他意思是只要小心巡警。这是他的法术:偻了背,摇着腿,嗄着嗓子,张着大口唱。唱完了果然街两边的人家都掷铜子给他们,但那位先生刚住口就伸直了身子向后跑,诗人也只得跟了跑——果然那转角上晃过了一位高大的“铜子”来! 在这一路上苔微士先生学得了不少的职业的秘密,但他流浪到了终期重复回到伦敦的时候,他出发时的计划还是没有实现,三个月产息的积蓄只够他短时期的安息,出书的梦想依旧是在虚无飘渺间。穷困的黑影还是紧紧的罩住他,凭他试那一个方向,他的道是没有一条通达的。但在这穷困的道上,他虽则捡不到黄金,他却发现了不少人道的智慧,那不是黄金所能买,也不是仅有黄金的人们所能希冀。这里是他的观察: “家当全带在身上的人的最大的对头,是雨。日光有的时候他也不怎样在意,但在太阳西沉后他要是叫雨给带住了,他是应受哀怜的。他不是害怕受了潮湿在身体上发生什么病痛,如同他的有福分的同胞,但是他不喜欢那寒颤的味道,又是没有地方去取暖。这种尴尬的感觉逢空肚子更是加倍的难受。本来他御寒的惟一保卫就只是一个饱肚,只要肠胃不空他也不怎样介意风雨在他体肤上的侵袭。海上人看天边有否黑点,天文家看天上有否新光,这无家的苦人比他们更急急于看天上有否雨兆。这躲避未来的泛滥他托蔽于公共图书馆,那是惟一现成公开的去处;在这里空坐着呆对着一页书,一个字也没有念着,本来他那有心想来念。如其他一时占不到一个空座,他就站在一张报纸的跟前施展那几乎不可能的站直了睡着的本领,因为只有如此才可以骗过馆里的人员以及别的体面人们,他们正等着想看那一张报纸。要能学到这一手先得经过多次不成功的尝试,呼吸疏了,脑袋晃摇,或是身体向着报柜磕碰,都是可能的破绽;但等得工夫一到家,他就会站直在那里睡着,外表都明明是专心在看一段最有趣味的新闻。……往往他们没有得衣服换,因此时常可以见到两个人同时靠近在一个火的跟前,一个人烤着他的湿袜子。还有那个烤着他那僵干面包……就在这下雨天我们看到只有在极穷的人们中间看得到的细小的恩情;一个自己只有一些的帮助那赤无所有的同胞,一个人在市街上攒到了十八个铜子回去,付了四个子的床费,买过了吃,不仅替另一个人付床钱,他还得另请一个人来分吃他的东西,结果把余下的一个铜子又照顾了一个人。一个人上天生意做得不错,就慷慨的这里给那里给直到他自己不留一个大。这样下来虽则你在早上只见些呆纯与着急的脸,但到中午你可以看到大半数的寓客已经忙着弄东西吃,他们的床位也已经有了着落。种种的烦恼告了结束,他们有的吹,有的哼,也有彼此打趣常开着口笑的。” 这些细小的恩情是人道的连锁,它们使得一个人在极颓丧时感到安慰,在完全黑暗的中心不感到怕惧。但我们的诗人还是索不着他成名的运道。如其他在早上发现一丝的希望,要不了天黑他就知道这无非又是一个不可充饥的画饼,他打听着了一个成名的文学家,比方说,他那奖掖后进的热心是有多人称道的,他当然不放过这机会,恭敬的备了信,把文稿送了去请求一看,但他得到惟一的回音是那位先生其实是太忙,没有余闲拜读他的大作,结果还是原封返回!这类泡影似的希冀连着来刻薄一个时运未济的天才。但苔微士先生是不知道绝望的。他依旧耐心的,不怨尤的守候着他的日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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