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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麦司哈代的诗


  一

  跟着我来一同老!

  最好的年分还不曾到。

  上帝说:我“计画了一个整个儿的,

  青年只展露了一半;信任主者:看一个整的,更不须怕惧!”

  Grow old along with me!

  The best is yet to be,

  Who saith“A whole I planned,

  Youth shows but half;trust God:See all,norbe a fraid!”

  这是西方诗人赞美老年的名句。这不是气馁了自慰的呼声,也不是自己躲在路旁喘息,却来鼓励旁人向前的诡辩——这是生命的烈焰,依旧燃烧着,生命的灵泉,依旧流动着,自觉心与自信心满溢着的表现:

  Youth ended,I shall try

  My gain or loss thereby:

  Leave the fire ashes,what survives is gold:

  Young,all lay in dis pute;I shall know,being old.

  青年完了,我要知道

  这是我的损失还是利益;

  烧剩的火灰算了,烧不烬的便是黄金:

  年轻,什么都是争论;老了,如今什么都见分明。

  这不是苏东坡酒后的朱颜,也不是西方人说的擦热了面皮假装健康的色彩。这是丈夫的精神,这是壮健的人生观!我们东方的诗人,为什么便那样的颓唐?真的老年不须说,就是正当少年的,亦只在耗费他吟咏的天才,不是自怜他的“身世”,便是计算他未来的白发!

  我疑心这不仅是诗文的呻吟病传染的结果,我怕是我们民族的一个症候。斯宾塞的格言——健康的心智寄寓于健康的身体——不定是绝对的,但个人的创作力与个人的活力,许有内隐与外现的类别,有极密切的因果关系,我们却不能不承认。我每次会见西欧的“文坛老将”(Veteran writers),面对着矍铄的精神与磅礴的气概,我钦佩心理的后背总有一幅对比的影像,一个弯腰曲背残喘苟延的中国老翁!就我们民族看,年纪的重量不仅压坏人的腰背,就连心智的能力,也永绝了伸展的希望。为什么在现在的世纪,思想像浪花似的翻新着式样,西欧的民族里总有少数的天才,永远卓立在思潮的前驱,永远不受时代移转的影响,永远不屈伏于时间的重压,永远葆存着心灵的青春?我们只要想起法国的佛朗士,德国的霍卜曼,英国的萧伯纳,卡本德,霭理斯,再比照的想起我们的“圣人”与译述的“文豪”——就知道我们物质贫乏的背后,还躲着更可耻的心灵贫乏哩!他们的须发也许变白了,他们的创造力却永远是青的;他们的筋骨也许变硬了,但他们的心智却永远是柔和的。在他们是——真如勃朗宁说的——拨开了灰烬,炼成了纯金,在我们只是耗尽了资本,养成了废物!

  过去的锁闭的时代不必说,就如现在解放了的青年,给我们的印象也只是易荣易萎的春花,山石间轻嗤的涧水,益发增加我们想见茂荫大木的忧心,想见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

  的气象。我现在要研究的诗人,他一生不绝的创造之流便是近代文艺界里可惊的一个现象,不但东方艺术史上无有伦比,即在西欧亦是件不常有的奇事。

  二

  哈代就是一位“老了什么都见分明”的异人。他今年已是八十三岁的老翁。他出身是英国南部道塞(Dorset)地方的一个乡人,他早年是学建筑的。他二十五岁(?)那年发表他最初的著作“Desperate Remedies”,五十七岁那年印行他最后的著作“The Well-beloved”,在这三十余年间他继续的创作,单凭他四五部的长篇,(Jude the Obscure;Tess of the D’urberville;Return of the Native;Far from the Madding Crowd.)他在文艺界的位置已足够与莎士比亚,鲍尔札克并列。在英国文学史里,从《哈姆雷德》到《裘德》(Jude)仿佛是两株光明的火树,相对的辉映着,这三百年间虽则不少高品的著作,但如何能比得上这伟大的两极,永远在文艺界中,放射不朽的神辉。再没有人,也许陀斯妥也夫斯基除外,能够在艺术的范围内,孕育这样想象的伟业,运用这样宏大的题材,画成这样大幅的图画,创造这样神奇的生命。他们代表最高度的盎格鲁撒克逊天才,也许竟为全人类的艺术创造力,永远建立了不易的标准。

  但哈代艺术的生命,还不限于小说家,虽则他三十年散文的成就,已经不止兼人的精力。一八九七年那年他结束了哈代小说家的使命,一八九八那年,他突然的印行了他的诗集“Wessex Poems”。他又开始了,在将近六十的年岁,哈代诗人的生命。散文家同时也制诗歌原是常有的事:Thackcry,Ruskin,George Eliot,Macaulay, the Brontes,都是曾经试验过的。但在他们是一种余闲的尝试,在哈代却是正式的职业。实际上哈代的诗才在他的早年已见秀挺的萌芽。他最早的诗歌是二十五六岁时作的。只是他在以全力从事散文的期间内,不得不暂遏歌吟的冲动,隐密的培养着他的诗情,眼看着维多利亚时代先后相继的诗人,谭宜孙、勃郎宁、史文庞、罗刹蒂、莫利斯,各自拂拭他们独有的弦琴,奏演他们独有的新曲,取得了胜利的桂冠,重复收敛了琴响与歌声,在余音缥缈中,向无穷的大道上走去。这样热闹的过景,他只是闲暇的不羡慕的看着,但他成熟的心灵里却已渐次积成了一个强烈的反动。维多利亚时代的太平与顺利,产生了肤浅的乐观,庸俗的哲理与道德,苟且的习惯,美丽的阿媚群众的诗句——都是激起哈代反动的原因。他积蓄着他的诗情与谐调,直到十九世纪将近末年,维多利亚主义渐次的衰歇,诗艺界忽感空乏的时期,哈代方始与他的诗神缔结正式的契约,换一种艺术的形式,外现他内蕴的才力。一O二年他印他的Poems of the Past Present,又隔八年印他的Time’s Laughing-Stocks。在这八年间,他创制了一部无双的杰作——The Dynasts,分三次印行,写拿破仑的史迹总计一百六十余幕的伟剧,这是一件骇人的大业。欧战开始后,他又印行一本诗集,题名Satires of Circumstance。一九一八年即欧战第四年又出Moments of Vision。去年(一九二二)又出他最后的诗集Late Lyricsand Earlier。到现在为止,除了三本诗剧,共有六大册诗集,是他二十年来诗的成绩,他现在虽已八十三岁,我们却不能拿年岁来断定他的诗艺的生命;实际上他最近的诗歌并没有力量渐衰的痕迹,我们正应得盼望这只“希腊的神鸟”永远舒展着高亢的歌音,弥漫寂寞的长空!我手头没有他的全集,也没有相当的时间,所以只能勉竭我短视的目光,偷觑这位大天才的神彩,勉强我极粗笨的手笔,写述我私人的欣赏。

  三

  六十年继续的创造的生涯!六十年继续的心灵活动,继续的观察、描写、考虑、分析、解释、问难,天地间最伟大的两个现象,“自然”与“人生”;六十年继续的,一贯的寻求,寻求人生问题的一个解答!他是个真的思想家;他不是在空虚的整套的名词砌成的暗弄中摸索,不是在暗房里捉黑猫;他是运用他最敏锐的心力来解剖人类的意志与情感,写实的不是幻想的,发现平常看不见的锁链,自然界潜伏着的势力,看不见的威权,无形的支配着人生的究竟,无形的编排着这出最奥妙的戏剧,悲与趣互揉的人生。

  哈代的名字,我们常见与悲观厌世“写实派”等字样相联;说他是个悲观主义者,说他是个厌世主义者,说他是个定命论者,等等。我们不抱怨一般专拿什么主义什么派别来区别,来标类作者;他们有他们的作用,犹之旅行指南,舟车一览等也有他们的作用。他们都是一种“新发明的便利”。但真诚的读者与真诚的游客却不愿意随便吞咽旁人嚼过的糟粕;什么都得亲口尝味。所以即使哈代是悲观的,或是勃郎宁是乐观的,我们也还应得费工夫去寻出他一个“所以然”来。艺术不是科学,精采不在他的结论,或是证明什么;艺术不是逻辑,在艺术里,题材也许有限,但运用的方法各各的不同;不论表现方法是什么,不问“主义”是什么艺术,作品成功的秘密就能够满足他那特定形式本体所要求满足的条件,产生一个整个的完全的,独一的审美的印象抽象的形容词,例如悲观浪漫等等,在用字有轻重的作者手里,未始没有他们适当的用处,但如用以概状文艺家的基本态度,对生命或对艺术,那时错误的机会就大了。即如悲观一名词,我们可以说叔本华的哲学是悲观的,夏都勃理安(Chateau Briand)是悲观的,理巴第的诗是悲观的,马尔萨斯的《人口论》是悲观的,或是哈代的哲学是悲观的。但除非我们为这几位悲观的思想家各个的下一个更正确的状词,更亲切的叙述他们思想的特点,仅仅悲观一个字的总冒,绝对不能满足我们对这个作者的好奇心。在现在教科书式的文学批评盛行的时代,我们如其真有爱好文艺的热诚,除了耐心去直接研究各大家的作品,为自己立定一个“口味”(Taste)的标准,再没有别的速成的路径了。

  “哈代是个悲观主义者”,这话的涵义就像哈代有了悲观或厌世的成心,再去做他的小说,制造他的诗歌的。“成心”是艺术的死仇,也是思想大障。哈代不曾写《裘德》来证明他的悲观主义,犹之雪莱与华茨华士不曾自觉的提倡“浪漫主义”,或“自然主义”。我们可以听他自己的辩护,去年他印行的那诗集Late Lyricsand Earlier的前面作者的自叙里,有辨明一般误解他基本态度的话,当时很引起文学界注意的,他说他做诗的本旨,同华茨华士当时一样,决不为迁就群众好恶的习惯,不是为讴歌社会的偶像。什么是诚实的思想家,除了大胆的,无隐忌的,袒露他的疑问,他的见解,人生的经验与自然的现象,影响他心灵的真相?百年前海涅说的“灵魂有她永久的特权,不是法典所能翳障,也不是钟声的乐音所能催眠。”哈代但求保存他的思想的自由,保存他灵魂永有的特权。——保存他的Obstinate Questionings(倔强的疑问)的特权。实际上一般人所谓他的悲观主义(Pessimism),其实只是一个人生实在的探险者的疑问;他引证他一首诗里的诗句——

  I fway to the better there be,itexacts a full look at the worst.

  这话是现代思想家,例如罗素、萧伯纳、华理士常说的,也许说法各有不同,意思就是:“即使人生是有希望改善的,我们也不应故意的掩盖这时代的丑陋,只装没有这回事。实际上,除非彻底的认明了丑陋的所在,我就不容易走入改善的正道。”一般人也许很愿意承认现世界是“可能的最好”,人生是有价值的,有意义的,有希望的,幸福与快乐是本分,不幸与挫折是例外或偶然,云雾散了还是青天,黑夜完了还是清晨。但这种肤浅的乐观,当然经不起更深入的考案,当然只能激起彻底的思想家的冷笑。在哈代看来,这派的口调,只是“骷髅面上的笑容”!

  所以如其在哈代的诗歌里,犹之在他的小说里,发现他对于人生的不满足;发现他不倦的探讨着这猜不透的迷谜,发现他的暴露灵魂的隐秘与短处;发现他悲慨阳光之暂忽,冬令的阴霾;发现他冷酷的笑声与悲惨的呼声;发现他不留恋的戡破虚荣或剖开幻象;发现他尽力的描画人类意志之脆薄与无形的势力之残酷;发现他迷失了“跳舞的同伴”的伤感;发现他对于生命本体的嘲讽与厌恶;发现他歌咏“时乘的笑柄”或“境遇的讽刺”,在他只是大胆的,无畏的尽他诗人、思想家应尽的责任,安诺德所谓Application of ideas to life;在他只是露他“内在的刹那的彻悟”;在他只是反映着,最深刻的也是最真切的,这时代心智的度量;我们如其一定要怪嫌什么,我们还不如怪嫌这不完善的人生,一切文艺最初最后的动机!

  至于哈代个人的厌世主义,最妙的按语是英国诗人老伦士平盈(Laurence Binyon)的,他说:如其他真是厌世,真是悲观,他也决不会得不倦不厌的歌唱到白头,背上抗着六十年创造文艺的光明。一个作者的价值,本来就不应得拿他著作里表现的“哲理”去品评;我们只求领悟他创造的精神,领悟他扩张艺术的境界与增富人类经验的消息。况且老先生自己已经明言的否认他是什么悲观或厌世;他只是,在这六十年间,“倔强的疑问”着。

  四

  我手头有的就只他的一本诗选(Selected Poems of Thomas Hardy——Golden Treasury Series)和他最后出的那本集子(Later Lyrics and Earlier——1922)。很可惜有几首应得引用的诗都不在这里,譬如The Tramp Woman、The Church Clock(Samuel C.Chew:Thomes Hardy)On Shakes peare(?)、My Cicely、The Widow。

  如其你早几年,也许就是现在,到道骞司德的乡下去,你或许碰得到《裘德》的作者,一个和善可亲的老者,穿着短裤便服精神飒爽的,短短的脸面,短短的下颏,在街道上闲暇的走着,招呼着,答话着,你如其过去问他卫撤克士(Wessex)小说的名胜,他就欣欣的从详指点讲解。回头他一扬手,已经跳上了他的自行车,按着车铃,向人丛里去了。我们读过他的著作的,更可以想象这位貌不惊人的圣人,在卫撤克士广大的,起伏的草原上,在月光下,或在晨曦里,深思地徘徊着。天上的云点,草里的虫吟,远处隐约的人声都在他灵敏的神经里印下不磨的痕迹,或在残败的古堡里拂拭乱石上的苔青与网结;或在古罗马的旧道上,冥想数千年铜盔铁甲的骑兵曾经在这日光下驻踪;或在黄昏的苍茫里,独倚在枯萎的大树下,听前面乡里的青年男女,在笛声琴韵里,歌舞他们节会的欢欣;或在开茨或雪莱或史文庞的遗迹,悄悄的追怀他们艺术的神奇……在他的眼里,像在高蒂闲(Theophile Gautier)的眼里,这看得见的世界是活着的,在他的“心眼”(The Inward Eye)里,像在他最服膺的华茨华士的心眼里,人类的情感与自然美好的景象是相联合的;在他的想象里,像在所有大艺术家的想象里,不仅伟大的史迹,就是眼前最琐小最暂忽的事实与印象,都有深长、奥妙的意义,平常人所忽略或竟不能窥测的。从他那八十年不绝的心灵生活——观察,考量,揣度,会悟,印证,——从他那八十年不懈不弛的真纯经验里,哈代,像春蚕吐丝制茧似的,抽绎他最微妙最轻灵最可爱的音乐,纺织他最缜密最鲜艳最经久的诗歌——这是他献给我们可珍的礼物。

  所以哈代乡土的色彩,给我们最深的印象。在他的诗文里,卫撤克士,从前一个冷落的少人注意的区域,取得了不朽的生命,犹之西北部的“湖区”(Lake District)在华茨华士的诗歌里留存了不磨的纪念。莎士比亚是最广博最普遍的艺术家,但同时他也是最富于地方彩色的作者。哈代所创造的艺术世界之广博与普遍,我们只能想起世上最伟大的作者去比拟他。但同时又有谁,除了莎士比亚,我们可以承认最是代表英民族特有的天才?没有真伟大的艺术家可以鄙弃他所从来的乡土,艺术的原则是从特殊的事物里去求普遍的共性,这共性就是真理。其实,在艺术的范围里,也只有从剥尽个性的外皮,方可以见到真理的内核。所以哈代书里的主人公,男的女的,老的小的,没有一个不在他的品格里带着卫撤克士的护照。但同时哪一个不是纯粹人道的标本,哪一个不要求我们“艺术真”的认?

  哈代的诗,与华茨华士或与他同代的满垒狄士(George Meredith)的诗是绝对的不相同。但他诗艺的灵感的泉源与原则,却是分明与他们的可比:他们都以自然为他们艺术的对象,以人生为组成有灵性的自然的一个原素。我们可以说他们的态度与方法是互补的:华茨华士与满垒狄士看着了阳光照着的山坡涧水,与林木花草都在暖风里散布他们的颜色与声音与香味——一个黄金的世界,日光普照着的世界;哈代见的却是山的那一面,一个深黝的山谷里。在这山冈的黑影里无声的息着,昏夜的气象,弥布着一切威严,神秘,凶恶。所以华茨华士大声的宣布:

  Welive by Hope,Admiration and Love.

  他诗里形容神灵的自然最雄伟的诗句是:

  The mighty Being is awake,

  And doth with her eternal motion make

  A sound like thunder,everla stingly.

  或是满垒狄士,他永远的不怀疑人生的趣味:——

  Sweet as Eden is the air,

  And Eden-Sweet the ray.

  他自己就是个“上腾的百灵”(The Lark Ascending)。但哈代到了最颓丧的时刻,竟至于愤懑的喊道:

  “Mankind shall cease—So let it be.”

  他的自然的概念也是华茨华士的反面,他看这宇宙只是个神灵灭绝了的躯壳,存下冷酷的时间与盲目的事变。像一群恶魔似的驱逐着,戏弄着无抵抗的人生!

  所以他思想的途向与维多利亚中期的同时者所取由的,分明是相背的。在春朝群鹊的欢噪里,秋雁在云外的哀鸣是不能谐合的。他的忍耐是酬报的,如其他早二十几年便露布他的诗歌,那时决不会引起他应得的意,至多不过取得一个与“痉挛派诗人”(The Spasmodics)相似的知名,也许竟至阻碍他那无双的诗剧的成功。况且他又在史文庞的身上寻得了一个最强有力的知己,与他一样的厌恶维多利亚主义之庸俗,一样的反抗物质胜利的乐观论调,一样的厌烦盛行的嚣情主义(Sentimentalism),在他的前面开放了瀑布似的大声,预报思想与文艺的转向;等到一般的歌音已经流水似的消淡了,他的(史文庞的)还是——

  “Thines wells more and more.”

  所以无怪他对史文庞那样热烈的同情与崇拜——

  I…read with a quick glad surprise

  new words,in classic guise,

  The passionate pages of his earlier years,

  Fraught with hot sighs,and laughtens.

  Kisses,tears;

  Fresh-fluted notes,yet from a minstrel who

  Blew them not natively,but as one who know

  Full well why thus he blew.

  —“Asinger asleep”,1910.

  “这新鲜的歌调不是偶然吹到的,而是自觉的艺术家表现他新思想正确的语言”。这几行诗句意译了,我们正可以当作哈代自傲的陈词。

  哈代与史文庞都是孤高的歌吟者。他们诗歌的内容既与维多利亚主义分野,他们诗歌的形式也是创作。哈代最爱卫撤克士民歌的曲调及农村的音乐,他从小就听熟的,后来影响他的诗艺甚深。

  他诗段变化(Stanzaic variation)的试验最多,成功亦很显著,他的原则是用诗里内蕴的节奏与声调,状拟诗里所表现的情感与神态。我们念他的Lizbie Browne或是Two Wives或是Tess’s Lament,或是Dynasts里的歌调,便可以知道艺术家刻苦的匠心。

  五

  我们现在来看:哈代为什么人家都说他是悲观或厌世?究竟他的诗可以沉闷到什么程?究竟他是否应得这样的一个称号。最烦恼他的是:

  The eternal question of what life was,

  And why we were here,and by whose strange laws

  That which mattered most could not be.

  最烦恼他的是这终古的疑问,人生究竟是什么?我们为什么要活着?既然活着了,为什么又有种种的阻碍?使我们最想望的最宝贵的不得自由的实现。我先引用他有名的那首Yell ham-woods Story——

  Coomb-firtress say that Life is a moon,

  and clyffe-hill Clump says“Yea!”

  But Yell’ham says a thing of its own:

  It’s not“Gray,gray

  Is Life alway!”

  That Yell’ham says,

  Nor that Life is for ends unknown.

  It says that Life would signify

  A thwarted pur posing:

  That we come to live,and are called to die.

  yes,that’s the thing

  In fall,in spring,

  That Yell’ham says:——

  “Life of fers- to deny!”

  “一个挫折了的意志”(Athwartedpurposing),“生命付与了——终还撤销”(Life offers to deny),“证实生命的意义与价值那一点,偏偏的不能实现。”(Thatwhichmatteredmostcouldnotbe)

  这一点究竟是什么——也许是理想的恋爱,也许是理想的自由——哈代始A不曾明白的说出;他只是反覆的申说生命现在的可能不能使他满意不能使他信仰。《我对爱神说》(ISaid to Love)那首诗的末了一节,诗人的愤慨到了极端了:——

  “Depart then,Love!……

  Man’s race shall perish,threatenest thou,

  Without thy kindling coupling-vow?

  The age to come the man of now

  knownothing of?——

  We fear not such a threat from thee;

  We are too old in a pathy?

  Mankind shall cease,——So let it be,”

  I said to Love.

  哈代有时竟可以这样极端的狠毒,这样的斩钉截铁——“人类必定灭绝——也就让他去休”——同样的愤慨,他在Jude the Obscure里,借《裘德》那古怪的儿子Fa the r Time的说话与行为尽情的发泄。那部书的后半,神经稍为软弱些的读者竟有些“受不了”,也就为此。

  但有时,我们也可以在他倔强的疑问中听出比较的温驯,近人情的语气,比如他的“To Life”——

  To Life with the sad teared face,

  Iweary of seeing thee,

  And thy draggled cloak,and thy hobbling pace,

  And thy too-forecd pleasantry!

  I know what thou would‘st tell

  Of Death Time,Destiny——

  I have known it long,and now, too,well

  What it all means for me.

  But canst thou not array

  Thysel fin rare disguise,

  And feign like truth,for one mad day,

  That earth is paradise?

  I’ll turn me to the mood,

  And mumm with thee till eve;

  And maybe what as interlude

  I feign,I shall believe!

  这实在是极可怜的语声!一个人在生活里总得有一个依据,有一个感情的中心,不论是上帝是金钱或是恋爱,总得有一个不曾消灭的幻象,鬼磷似的在他的面前闪亮着,仿佛说“还有希望,跟我来吧。”哈代这首诗是写一个人对于生命一切的依据与信仰都没有了,一切的幻景都破灭了;但他又不能在这绝对的“价值——无”与“标准——无”的生活里呼吸,所以他又不得已又来腼腆的与设想的生命讲价,与他商量情愿讨回一张撕破了的面具来遮盖绝对的空虚,重新借一个虚幻的景象,来鼓励他继续生活的勇气;他甚至于卑伏的自认,也许他的已经倒偃了的信仰,竟有机会重竖起来都还难说!

  《在树林里》(Ina Wood)的那首诗,也是代表作者在“不得已”中求强勉的得已的苦衷。

  Ina Wood

  Palebeech and pine so blue,

  Set in one clay,

  Bough to bough cannot you

  Line out your day?

  When the rains skim and skip,

  Why mar sweet comrade ship,

  Blighting with poison-drip

  Neighbourly spray?

  Heart-halt and spirit-lame,

  City opprest,

  Un to this wood I came

  As to a nest;

  Dreaming that sylvan peace

  Of fered the harrowed ease——

  Nature a so ftrelease

  From men’s unrest.

  But,having entered in,

  Great growths and small

  Show them to men akin——

  Combatants all!

  Sycamore shoulders oak,

  Bines the slim sapling yoke,

  Ivy’s pun halters choke

  Elms stout and tall.

  Toucles from ash,Owych,

  Sting you like scorn!

  You, too,brave hollies,twitch

  Sidelong from thorn,

  Even the rank poplars bear

  Poorly a rival’s air,

  Cankering in blank des pair

  If overborne.

  Since, then,no grace I find

  Tought me of trees,

  Turn I back to my kind,

  Worthy as these.

  There at least smiles abound,

  There discour se trills around,

  There,now and then,are found

  Life-loyalties.

  1887:1896

  最初他饱受了生活的烦闷与压迫,想起安宁的自然或者可以给他慰藉,他就走入了一个静定的树林,心想这样的Sylvan peace,这样温柔的境界,当然能够舒解他心里的烦恼。但是他在林中仔细观察时只见:

  Great Growths and small

  Show them to men akin—

  Combatants all!

  下面两节列述他所见植物界生存竞争的惨剧,逼迫他急急的逃出了树林,从此再不向自然讨慰安,还是

  Turn I back to my kind,

  Worthy as these.

  There atleast smiles abound.

  There discourse trills around,

  There,now and then,are found

  Life-loyalties.

  我们再读他的《希望歌》(Song of Hope)——

  Song of Hope

  O sweet Tomorrow!

  A fter today

  There will away

  This sense ofsorrow.

  Then let us borrow

  Hope,for a gleaming

  Soon will be streaming

  Dimmed by no gray—

  No gray!

  While the winds wing us

  Sighs from the gone,

  Nearer to dawn

  Minute-beats bring us;

  When there will sing us

  Larks,of a glory

  Waiting our story

  Further anon—

  Anon!

  Doff the black token,

  Don the red shoon,

  Right and retune

  Viol-strings broken;

  Null the words spoken

  In speeches of rueing,

  To-morrow shines soon—

  Shines soon!

  再念他轻灵如竹林里流水声的小调——

  Firstor Last(Song)

  If grief come early

  Joy comes late,

  If joy come early

  Grief will wait;

  Aye,my dear and tender!

  Wise ones joy then early

  While the cheeks are red,

  Banish grief till surly

  Time has dulled their dread.

  And joy being ours

  Ere youth has flown,

  The later hours

  May find us gone;

  Aye,my dear and tender!

  这差不多到了我们“行乐及时”的老话了。

  但他也有时几于疑问他自己的疑问,有时他专看黑影的视觉,竟瞥到了刹那间的光明,他几于跳出了他的灰色的“迷圈”。在The Darkling Thrush那首诗里,例如,他就逢到了这样一个境界:大冷天天惨地暗的,一些生气都寻不着,干确的地皮僵直的横着像是这“世纪的尸体”,低压的云与悲嚎的风像他的帐幕与哭声,在这个光景里,忽然

  A voice arose amony

  The bleak twigs overhead

  Ina full-hearted even song of joy illimited;

  Anaged thrush,frail,gaunt and small,

  In blast-beruf fled plume,

  Had chosen thus to fling his soul

  Upon the growing gloom.

  Solittle cause for carollings of such estatic sound

  Was written on terrestrial things

  After or nigh around,

  That I could think there trembled through

  Hishappy good-night air

  Some blessed hope,where of he knew

  And I was unaware.

  ——Dec.1900

  在那样荒凉的一幅冬景里,那只“上年纪的冬雀”,正应得与他的同伴噤声的躲在巢里守寒,即使要放歌声,他也得怨诉他的饥与寒,或是咒诅天地的沉闷——他哪里来的无限的欢欣?那雀儿,欢畅的歌声,引起我们诗人的疑问:难道在这寒惨的气氲里,果真有什么可喜的消息,无形的传布着,虽则我看不见听不出,也许雀儿他倒知道的呢?所以我们长于咒诅的诗翁,也一度取下了他的眼镜,仔细的拂拭个干净,疑心玻璃上积着的尘埃或水气牵强了他所见的事物,冤了他的观察!

  六

  读哈代的诗,不仅感觉到That which mattered most could not be的悲哀,并且仿佛看得见时间的大喙,凶狠的张着,人生里难得有刹那的断片的欢娱、安慰与光明,他总是不容情的吞了下去,只留下黑影似的记忆,在寂寞的风雨夜,在寂寞的睡梦里,刑苦你的心灵,嘲笑你的希望。

  哈代老年的诗,很多是旧情与旧景的追忆;他仿佛是独立在光阴不尽的长桥上,吹弄着最动人的笛音,从雾霾重裹的一端,招回憧憧的鬼影,这是三十年前灯下的微笑,这是四十年前半夜里待车时的雨声,这是被现实剐残了的理想,这是某处山谷中回响的松涛,这是半凉了的美感,这是想象遗忘了的婴孩……

  我这样录他这类性质最有名的Beyond the Last Lamp:——

  Beyond The Last Lamp

  (Near Tooting Common,London)

  (1)

  While rain,witheve in partnership,

  Descended darkly,drip,drip,drip,

  Beyond the last lone lamp I passed

  Walking slowly,whis peringsadly,

  Two linked loiterers,wan,downcast:

  Some heavy thought constrained each face,

  And blinded them to time and space.

  (2)

  The pair seemed lovers,yet absorbed

  In mental scenes no longer orbed

  Bylove’s young rays.Each Countenance

  As it slowly,as it sadly

  Caughtthe lamplight’s yellow glance,

  Held insuspense a misery,

  At things which had been or mightbe.

  (3)

  When I retrod that watery way

  Some hours beyond the droop of day,

  Still I found pacing there the twain

  Just as slowly,just as sadly,

  Heedless of the night and rain.

  One could but wonder who they were

  And what wild woe detained them there.

  (4)

  Though thirty years of blur and blot

  Have slid since I beheld that spot,

  And saw in curious converse there

  Moving slowly,moving sadly,

  That myste rious tragic pair,

  Its olden look may linger on——

  All but the couple; they have gone.

  (5)

  Whither?who knows,indeed,and yet

  To me,when nights are weird and wet,

  Without those comrades there at tryst

  Creeping slowly,creeping sadly,

  That lone lane does not exist.

  There they seem brooding on their pain,

  And will,while such a lane remain.

  这真是诗人里的代珈(Degas)!如其我们在代珈的画里——跳舞场艳色灯光下的裙影与捷舞,枯坐在咖啡馆外罪恶与懊丧的面色——看出了文明社会败象的警告;我们在哈代这首诗的意境里——荒凉的街道,惨白的街灯,淅沥的雨声,一双私语着的人影,在这悲惨的背景里,迟缓的,永远的徘徊着——岂不也感悟到更深刻的意义,在诗的音节里潜隐着?

  (原载:民国十三年一月二十五日《东方杂志》第二十一卷第二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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