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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讲演(2)


  附述(徐志摩)

  太氏在清华住的那几天——五月初那星期——,承清华学校曹云祥与张仲述两先生的好意替他安排得又舒服又安闲,他在他的忙碌的旅行期内算受用了几天的清福,那是他近年来不常有的。他在那边随便与学生们谈论人生问题——自宗教至性恋,自性恋至财政,不仅听着的人实惠,讲的人不受形式的拘束也着实的愉快。那几番谈话不知道当时或是事后有人记下否(恩厚之只剪着几条断片,却始终不曾整理出来),如其有我盼望记下的诸君将来有机会发表,因为我虽则那几次都不在场,但听老人的口气似乎他自己以为与学生们的谈话是很投机的。

  我上面翻的是他在清华的一篇讲演。这也不是事前预备的,他在中国与日本的讲演与谈话——除了在真光的——三次都是临时的应景的。我们跟着他的人们常常替他担忧,怕他总有枯窘的时候,长江大河也有水小的季候不是,怕他总不免有时重复他已经说过的话。但是白着急!他老先生有他那不可思议的来源,他只要抓到一点点的苗头,他就有法子叫他生根、长叶、发枝条、成绿荫,让听众依偎着他那清风似的音调在那株幻术的大树下乘着凉,歇着,忘却了在他们周围扰攘的世界。不仅是这类的讲演,就是他所有的作品,诗与小说与戏剧,他自己说他也从未曾事前有什么规画,他不知道有什么起承转合的章法,他也不会“打腹稿”,他至多无非抓住一点点的苗头,这苗头也许是有形的,亦许是无形的,或许是他的心灵里有一朵彩云飞过时投下的痕迹,他只凭藉他的诗神给他的“烟士披里纯”。他只要摇着他的笔,也许同时也摇着他的银白的头,文章就来,戏法就出,或许是一首小诗,或许是一段故事,或许是一长篇的戏剧。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他的不是那只开一季的鲜花,他的是那四时不谢的仙葩。我有一次问他像这样永远受创造冲动的支配究竟是苦还是乐。他笑了;他也反问我一句话。他说你去问问那夜莺,他呕尽他的心血还要唱,他究竟是苦还是乐?你再去问问那深山的瀑布,他终年把他洁白的身体向巉岈的深谷里摔个粉碎,他究竟是苦还是乐?我当时似乎很懂得他的意思是苦还是乐,但现在我又糊涂了;现在我连苦与乐的界限都分不清楚了,我盼望

  我再不会发那样蠢气的问!

  这是支话。我要说的是这篇讲演的原文的音调是有一种别样的风致,我愿意我没有替他翻译的必要,大概是原文愈好,译手便显得愈拙,尤其是面对着有音调的文字,我们手拿着四不像的“白话文”的翻译者真有些害怕天上打雷;因为如其亵渎了字纸就不免干犯天怒,这样煞风景糟蹋精品的罪孽,还不应得抵拼着一个脑袋让雷公菩萨秉公办理!他这篇的句调,不期然的很匀净很整洁,像是一篇散文诗——在翻译里当然是完全看不出来了,——尤其叫读者记起《约书》的音节。在这篇里他的词调也比往常的来得婉转——是讽不是谏,是惆怅不是恚愤,是诉不是忤,是初夏黄昏时星光下柔软的微风,不是囊括砂土的怒氛。(他在济南与武昌的演说就不同),他的旨也是微的,犹之他的辞是约的;他永远没有大学教授的那样通畅;他要我们同情的体会,犹之他也只同情的婉讽;他不愿意指摘我们的丑德,虽则他的神通的目炬那一处的隩隅不曾照彻,所以他也祈求我们对他也不要过分的责备。他那闳彻的声音曾经是我们一度的耳福,这声音已经过去,我们有的是完全遗忘他的权利,但如其他的余留在少数人的心里还不曾完全消灭时,我敢说他这番高年跋涉的辛苦也就多少留存了一些影响。

  他这番话里有正与反两个意义。反面说,他是怕我们沾染实利金钱主义与机械文明的庸凡与丑恶;正面说,他是怕我们丧失了固有的优闲的生活与美好的本能,他们的对头是无情的机械。但他反覆申说的是我们能凭美的原质变化我们的生活,制作我们的用品,“在这美的心窝里”,他说,他“虽则是一个生客也可以寻着他的乡土与安慰”,因为“他的灵魂是爱美的”,“美的事物的本身就是一种款待远客的恩情”。他求我们不要忘却这部分我们的天赋与能耐。他叮嘱我们生存在地面上是一个特权,不是随便可以取得的,我们要不愧享用这个特权,我们应得拿出相当的凭据来:我们独有的贡献与服务是什么?

  为什么单纯的实用与便利与美的原则不相容?为什么柔和的人情是美、是可爱,机械式的生活,不论怎样的卫生,是丑、是可厌?为什么贪欲是丑,爱感是美?为什么上海天津是丑,北京是美?丑的原因是在哪里;美的条件是什么?这都是我们应得思考的问题。我们要美还是要丑;愿意保存美的本能还是纵容丑恶的狂澜?愿意在自己的店铺与家庭里过日子,还是愿意在工厂里或是交易所里讨生?这也是我们应得对答的问题。

  我已经替他疏解够了。各人有各人的见地,美与丑也没有绝对的标准,如其我们情愿放弃我们人类的特权,就是替创造历史的力量开一个方向,在我们自己运命的经程里加入我们意志的操纵,如其我们情愿放弃这特权;如其我们只要“随水淌”,管他是清流是浊流;也许甚至于心愿的服毒,心愿的拿窑煤向自己的脸上搽;——谁管得?

  我自己听他讲的时候,我觉得惭愧,因为他鼓励我们的话差不多是虚设的。他说我们爱我们的生活,我们能把美的原则应用到日常生活上去。有这回事吗?我个人老大的怀疑,也许在千百年前我们的祖宗当得起他的称赞;怕不是现代的中国人。至少我们上新大陆去求新知识的留学生们懂得什么生活,懂得什么美?他们只会写信到外国的行家去定机器!在他们的手里,我们的生活有什么重新的机会,他们的脑筋里也只有摩托卡的喇叭声,他们见过什么优美的生活?我也认账我自己的固陋、浅薄。这次见了日本我才初次想象到生活的确有优美的可能,才初次相信太戈尔的话不是虚设的,在他辟透的想象里他的确看出我们灵魂的成分里曾经有过,即使现在稀淡了,美的品性,我们的祖先也的确曾在生活里实现过美的原则,虽则现在目前看得见的除了龌龊与污秽与苟且与懦怯与猥琐与庸俗与荒伧与懒惰与诞妄与草率与残忍与一切黑暗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我们不合时宜的还是做我们的梦去!

  七月二十六日,庐山小天池

  (原载:民国十三年十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五卷第十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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