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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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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悟是我那位朋友姑母的法名,她有很好的国学诗画的根基,但早寡,膝下没有子女,后来信佛,拜一个很有学问的老尼为师,她没有削发,但建了这个宝觉庵,同她的师父法藏住在一起。法藏已经七十六岁,精神很好,但她不管一切的庵务,常常在里面不出来的。宝觉庵不大,正殿三间,东南厢房每面只有三间一弄,东西弄堂穿出是厨房,西面弄堂穿出是另外一个小院,那里有两间房子就是在香市里出租的;正殿的后面是一个竹园,殿前的院落有两个莲花石柱,一个铁香炉,大门开在左边,右边是花坛,种着茂盛的天竹。 蓬悟师把我安顿在小院的房内,把芸芊安顿在正院的厢房──法藏师父房间的隔壁。我们到的时候已经不早,吃了一点东西,同蓬悟师谈一回就就寝了。 第二天早晨,我起来很早。我走到正院,就看见芸芊在殿前听院中的鸟语了。莲花石柱原是置米喂雀的地方,许多麻雀从屋檐飞到石柱,从石柱飞到天竹,庵中从来没有人对牠们恐吓伤害,所以牠们极其自由自在,芸芊在那里似乎走进了她自己的世界,她露着纯洁的笑容与神奇的眼光对麻雀低语,牠们就飞到了她的周围。这使姑妈及其他一二个小尼姑都惊奇起来。 芸芊一直没有理我,一直到蓬悟师叫我们去吃早点。 早点后,我偕芸芊到外面散步,宝觉庵在山腰,我们向上走,穿过修竹丛林,一直到半山亭方才回来。下午我去午睡,起来的时候,我发觉芸芊同蓬悟师竟非常熟稔,有说有笑的在一起;这使我非常奇怪,芸芊是很不容易和人接近,也不容易使人接近的,而对蓬悟师竟有这样不同。我开始想到因缘的说法。我不相信蓬悟师对她有什么了解,也不相信芸芊到宝觉庵同到我家有不同的情绪,但是她对蓬悟师甚至庵中的别人竟完全同对我母亲与对我亲友不同,她自然,她活泼,她好像已经住得很久一样,非常容易寻话来谈。 但是奇怪的事情并不至此。 第三天早晨,当我们出去散步的时候,芸芊忽然说: “法藏师竟非常喜欢我,她昨天晚上教我心经。” “法藏师?”我惊异起来,因为我知道法藏师不常出来,看了人总是笑笑,说句“阿弥陀佛”,不会多说话的。 “她叫我到她房里去。” “你喜欢心经么?” “我喜欢。”她脸上露着稀有的灵光说:“我已经会背诵了,这比诗还有趣。” “你已经会背诵了?”我问。 “我念给你听好不好?”她说着就很熟的念了起来。她的低吟永远有奇怪的美妙。 这当然使我非常惊讶,我默默在她后面走着,这次我们顺着溪流往下走去,天空有云,太阳时隐时现,下望田野阡陌,烟尘弥馒,四周有树,树上不时有鸟儿在歌唱,宁静的世界只有我同芸芊。她把心经背完,突然说: “你看见那只翠鸟么?多漂亮。” 我果然看见树上一只曳着长尾、全身青翠的鸟儿,芸芊忽然像对牠说话似的咕哝了一回。她说: “我们回去吧。” “累了么?” “不,”她说:“蓬悟师借我一部《金刚经》,你今天教我好不好?” “啊,我也不见得都懂。” “但是我奇怪,我喜欢,好像很容易接近似的。” 于是我们回到庵里,就在我所住的小院中,一张板桌上,我照着字面为她讲解《金刚经》。她眼睛闪着奇光感到非常有兴趣,碰到我觉得对她难以讲解的地方,她总是说“不要紧,不要紧,讲下去。”上午下午我们都在那里消磨了,但是这是一个多么和平宁静的一天呢。 我于第四天一早下山去看朋友,芸芊留在庵里,没有跟我去。我计划先去找一个职业,再去找一个于职业便利而又是清静的房子,等布置好一切,就同芸芊结婚。我决定为她把生活改成简朴安详,我决定不带她接触她所不习惯不喜欢的社会,而伴她多接触自然,山水,树木与飞禽,但这一切都不过是我自己在睡前醒后独自打算,我没有同芸芊谈起。芸芊一进宝觉庵就一直像整天同鸟儿在一起一样,她安详,愉快,脸上是和平的微笑,眼中是神奇的光亮。我不愿再把世俗的事情去打扰她,因为我知道她在那方面是幼稚无知,而她是完全信赖我的。 但是,当我于那天找了三个朋友跑了一天回到宝觉庵的时候,我没有法子不告诉芸芊,我实在太兴奋太快乐,我一路上来几乎不能停止唱歌与欢呼。 蓬悟师正在做晚课。芸芊在院中等我,我一进门就把她抱了起来。我于是告诉她我出去找了三个朋友,真是好运,一个在图书馆里,说他们正需要聘请一个主任;一个是中学校长,他们还缺一个英文教员,我肯去他们高兴极了;还有一个在报馆里,说马上可以让我进去;本来我愁没有职业,现在有三个职业可以给我挑选。我于是就告诉她我心里的一切的计划,我说今夜我决定了在哪里做事,我就去找房子;找好房子布置好了,再让芸芊去看。我还告诉芸芊,我现在还不想带她游山游湖,我要等什么都布置好了,结了婚,那时候我先要同她在湖光山色里逍遥两星期,以后再去做事。 我挽着芸芊站在山门。望着天边的落日,山下的炊烟,林中的归鸦,我倾诉我对她的爱,我决心舍弃对尘世无谓的恋执,同她过淡泊恬静的生活……。但是,芸芊竟沉默着,没有说一句话。我回头看她,她莲花瓣一般的脸颊,映照着斜阳,更显得无比的艳美,淡淡愉快的微笑永远有神奇的洁净。她没有看我,她从怀里拿出两张笺诗,拿了一张给我。她说: “这是替你问的。” 我接过一看,看到那里写着的是: 有因本无因,无因皆有因, 世上衣锦客,莫进紫云洞。 我突然有一个说不出的感觉,连连读了五六遍。芸芊又递给我一张,她说: “这是为我自己问的。” 我接过来,读她的笺诗: 悟道本是一朝事,得缘不愁万里遥, 玉女无言心已净,宿慧光照六根空。 我再读了一遍,我又读了一遍。我不能再说什么,望着天边的落日,我沉默着,我的科学知识与修养竟未能救助我那时候的奇怪的迷信。但是即使是迷信,而它又是多么美丽呢!半晌,芸芊忽然说了: “这里已是我的天堂。” 我说不出什么。 “法藏师蓬悟师她们才是真正不以为我是白痴,不以为我是愚笨的人。” “但是我……” “你是好的。但是我在你身边,觉得只是依赖你。同她们在一起,我觉得我也在帮助她们。” 我不懂,但我曾经懂过什么? 我返身到了庵里,我开始恨法藏师,这个老尼姑究竟用什么诱惑了芸芊。 我避开了芸芊,一个人到法藏师的房里去。 这房间很暗,没有点灯,她拿着念珠闭着眼在念经。她连眼睛都不张开说: “你坐。” 她满面皱纹的笑容,慈祥而幽默,在暗淡的光线下,它使我的心沉了下来。我说不出话,我坐下许久,把想说的话语改变了好几次,最后我开口了: “法藏师,你以为芸芊在这里是对的吗?” “除了她自己,还有谁能够知道这个呢?” 我没有话说了。 “她认为快乐的,”她说:“我们作苦痛的解释有什么用呢?” 我不能再说什么,枯坐了半晌,天渐渐的暗下来,房内已经漆黑了。我站起来说: “谢谢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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