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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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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我们吃饭已经一点多,饭后梅瀛子斜靠在舱铺上,我看她很乏,劝她睡一会,她就斜躺下来,不一会就入睡了。我拿出我最后一支烟卷,慈珊看我想吸又不吸者两三次,她说: “回头我替你买去。” 我也觉得自己行动的可笑。我吸起纸烟,开始觉得非常凄凉与落寞。 就在那个时候,有一个垢首污面的人在船梢探头探脑,我不免有点惊慌,后来慈珊的母亲看见了,她对那个人说: “又来了,干么?” 这个人一点不响,缩回身子,船有点晃动斜侧,他是沿着船舷走到船首,果然他在船首露面。他用卑鄙的眼光看看睡着的梅瀛子又看看我,最后偷窥着慈珊的母亲,用极其可怜的声音说: “二婶,再给我八角钱吧。” “没有,没有。”慈珊的母亲说。 “只这一趟,二婶,下次再不来扰你了。” “你为什么不问你三叔去要去呢?” “我看不见他。”来人的声音几乎像是从窒息里发出来似的,他说:“就给我四角也好,可怜可怜这一次。” “没有,没有。”慈珊的母亲又说。 我一方面觉得这人可怜,又觉得他讨厌,想早点打发他走算了,于是从我皮夹里拿出三四元零票,折成一小块抛到船头空隙说: “拿去,不要再闹了。” “不用给他。”慈珊的母亲说。 当她这样说时,我看见那个人已经伸进腿来拾。他穿了一件油垢满身的蓝棉袍,下面的棉絮吐在外面,没有穿袜,乌黑的脚拖一只前后是洞的鞋子,人瘦得像一付骨骼,衣裳在他身上像是已凋的树叶。在他拾钱的时候,我看到他枯瘦的手上黄黑的指甲,最后,当他拾起钱的一瞬,我看到他脸,他的泪腊与涕腊以及浮在脸上的油垢,使我无法辨明他的眼鼻。 我想他一定是一个白面的吸食者,正想多看他一眼时,他已经拾起钱,头都不抬,斜着眼睛瞟一下跨出船栏,踏着船舷就走了。 “用不着给他。”慈珊的母亲说:“给他也是去买白面。” “这是谁?”我问。 “是大伯的一个儿子,叫做丙福。”慈珊的母亲坐下说:“他本来是一个年强力壮的小伙子,家里也有几亩田。父亲死了,他就赌钱酗酒打架,他母亲不再要他。后来三叔帮他在这里找个搬运的事情,他还是不改过,现在做了瘪三,吃上白面,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他母亲呢?” “在乡下,很好,田上不够一点,我家同三叔有时接济接济她,儿子不学好真可怜,但是她决计不要这个儿子了。” 接着我问她一点乡下的情形,以及她田上船上的收入,我发现她心地的单纯与良善,完全是同她慈爱的面孔一致,最后,她才站起来忙她的杂务。 这时候,我方才发现慈珊在我们谈话时已经不在,她到哪里去了,我不知道。梅瀛子则在床上侧卧着,似乎睡得很熟,我看不见她脸,只看见她被我剪过的头发与曲着的身子。一瞬间我感到万种寂寞,我想抽烟,但烟已经没有,我感到冷,有倦意袭来,我打了一个呵欠,最后梅瀛子翻了一个身,又安详地睡去,我现在可以看到她脸很美,很美是的,是的;她睡得很甜,像一个天真的孩子。这与她过去在汽车里,在白苹家,在立体咖啡馆,在槟纳饭店,在梅武官邸,在其他一切的地方是多么不同。 这额前的流海,这耳叶上的银环,这乡下式黑色的衣裳蓝色的裤子,就使她有这许多改变么?抑或还有其他的因素。忽然我想到白苹,白苹在杭州回来的火车上入睡,是多么美丽,我曾经为她画几张素描,有一张很像,我记得是夹在皮夹中的,后来住在她家里时,似乎拿出来过,是夹到什么书上去了还是怎么,总之从此就没有再看到过,现在白苹呢?涌泉般的悲哀在我心里涌出,我不能自禁,我想到昨夜梅瀛子对她的阻止,为什么我不坚持一点。也许,我真的坚持着,白苹也许会听我的话,我怨恚无以自对,我恨我自己。 我不知怎么才好。对于梅瀛子的睡态,我想马上找到为白苹画的那张速写,明知道它早已不在皮夹里,但我还是拿了出来检点。没有,自然没有,自从我发现没有以来,我奇怪,我竟没有为白苹重画一张,也没有问白苹要过一张照相,但是照相,我忽然想到我在白苹的身边房内,自始至终都未看见过一张。有的,那时在她遇刺后的第二天报上,而那张相也许是她以前的,并不十分像她,如今她的音容在世上似乎完全消灭,活在我心里的是多么抽象,我竟没有她一张照相。而──我忽然又看梅瀛子,我以往也未见过她有过照相,如果她不在,我有什么可以凭借呢?我有像替白苹画像般的替她画一张速写的冲动,但是当初是什么样的心境?现在是什么样的心境?不要说情境完全不同,就是完全相同,我也找不到这份心绪。几个月来我已老了许多,以前,凡是过去的事情在回想之中常常觉得就在目前,而现在,当我回想到几个月以前的事,竟完全如同隔世一样。 这是因为什么?因为什么? 就在我胡思乱想中,慈珊回来了。她手上拿着两包小大英,但我正要感谢她对我的厚意时候,我发现她面孔涨红,眼睛惊慌不停,口鼻喘着气,似乎想说话又似乎说不出话。 我说: “怎么啦。慈珊?” “什么事,不要怕,好好讲。”她母亲推开她望着她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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