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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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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车子不久就来了,驾车的是一个美国人,梅瀛子叫她开另一辆车子回去,我们就一同走下楼梯。 这是一辆一九三九黑色的摩理斯,式样很旧。我没有仔细看,白苹已经在抢先开车门,预备上去,梅瀛子抢出去为她开门,白苹上车后,梅瀛子就关上了门。我走到旁边问梅瀛子: “你自己开车么?”但梅瀛子只是命令我说: “你坐在我的旁边。” 于是我与梅瀛子坐在车前,她关灭了车内的灯,敏捷地撬开车顶,她递给我一支手枪,我只看到是一支转轮,正想细看时,她说: “收起来。” 我把枪纳入右袋,大家没有一句话,也从未互相观望。 汽车直驶而去,但所有的街景我都未见到,我心中有说不出的不安,我只听见我自己的心跳,心跳。我时而觉得路长,时而觉得车慢,又时而觉得路短,时而觉得车快。住过上海的人都会知道,从姚主教路到有恒路有多少的路程,但这样长的路程,在我不安的心境下,我竟觉得是绕地球一样,可是快到的时候,我又惊奇上海的渺小了。 车子终于到有恒路,梅瀛子降低了速率,像一个人蹑足一样,轻轻地蠕向前去,我的心加急地跳跃,忽然有一个声音在我的后面发生,一瞬间压住了我的心跳,我全身血液像凝结一般的使我一楞,但等我听清楚这是白苹的声音,我才恢复了急促的心跳。白苹用命令的口气,几乎是厉声地说: “停住。” 车子突然打住,梅瀛子回过头去,白苹已经打开了车门,她说: “到前面一丈外等我吧。”说着就开始跨下车,梅瀛子抢着说: “白苹,当心……” 我一直楞着,一瞬间我想开口,但白苹已经用沉重的关门声打断了我的话语。她向着斜对面走去。 梅瀛子一声不响,又慢慢地开动车子;我望着白苹的人影,这时候我才知道天是这样的黯淡,地是这样的昏黑,街灯是这样的无光,白苹的人影是这样的孤寂!我慢慢看到她已经走上行人路,于是我看到房屋,房屋边的弄堂,弄堂上的标灯,灯下斑旧金色的“聚贤里”的字迹。我凝视着,回望着,而车子向前蠕动,我不能再见,但是我还望着白苹的人影,梅瀛子停下车子,她开始回望。 她叫我到车子的后厢,我就跳下车子,我看见她移坐到我的位子来探视。但正当我打开后厢的车门预备进去的时候,我猛然看到一个白衣的女佣从弄内出来,我踏上车板,凭着打开的车窗望着她们,我无意识地用发汗的手握住了袋中的手枪,现在回想起来,我在接受手枪以后我的手始终在手枪上面,一直到我下车换座的当儿,我才放松了它,后来的接触当然不是偶然的。 我望见那面一黑一白的影子在交谈,一分钟一分钟的过去,似乎是客气,又似乎是退让,终于黑影好像要折回来,突然,一声响,一闪光,似乎从上面压下来似的,我听见白苹一声叫,啊,她倒下了。我奇怪那时我会这样镇定,没有害怕也没有悲哀,没有思想也没有情感,我反射地取出了枪,向着似乎正要折回的白影子打去,不错,我清楚地听见这白衣女佣的叫声,我清楚地看见她倒下── “关车门!”梅瀛子命令地叫。 我自动地服从,梅瀛子已经直驶着车子前进,我被震倒在后座上,不一会,我就听见后面警笛的声音,于是有远处的警笛应呼着。 车子疾驰着,我分辨不出经过的路径,但两个转弯以后,前面似乎有探照灯的光射来,梅瀛子突然握住车,车子骤然慢下来,她用简促的语调说: “下去,在路旁等我。” 我没有一句话,打开车门,但这样的速度下,我还是不敢下跳,我说: “再慢一点。” 梅瀛子果然又把车子放慢,我没有考虑,用童年时跳电车的经验,从车上滑下。 梅瀛子看我滑下了,她在加快率中也就跳了下来,这空车还在探照灯的光中前驶,大概不过是百步之遥,我听到轰然一声,这车子已经炸成了碎片,它并没有同外物相撞,似乎是梅瀛子在下车时拨动了炸药所以致此,但是当时我没有时机可问。梅瀛子赶到我旁边,拉我就走。那时候,我听到前面有警车的吼声,梅瀛子转入支路,我跟着她,在黑暗中她忽然放慢了脚步,拉着我的手臂,我一回顾,看到大路上我们的后面也有警车驶来,我们又转弯,但正想前走的时候,前面有小贩及工人模样的人奔过来,我用我身子阻碍着他们,似问非问地说: “怎么啦?” “又封锁了。” 封锁路区是当时日人在上海对付一切事变的手段,梅瀛子似乎早已猜到是这个,她又拉我从侧路过去。我神志恍惚地跟着她,最后我发现已经到了斐伦路河边,但前面又有几个人退下来。 梅瀛子一时竟也不知所措,她站住了,靠在墙上透一口气,我也靠在她的旁边;在这个区域里,在这个时间,很少的往来人中,不是赶早市的小贩,就是倒垃圾的工人,否则是露宿的苦力,要不就是辛苦的船户,而我们是唯一衣冠整齐的人,只要有日人过来,我们立刻就是被侦问的对象。梅瀛子望每一个过路的人,但并没有望我。我从她的目光中发现,她现在所问的是这些来往的人中是否有一间茅屋可以暂时让我们躲避。 退下来的人,有几个转到码头下去,我想这都是船户人家的孩子。就在这时候,不知是什么感觉提醒我,我忽然想到也许有船户可以让我们暂时躲一躲,我对梅瀛子说: “你等我一会,我就来。” 梅瀛子似乎知道我的目的,她没有说什么,但拉着我的手臂与我一同穿过马路。那面就是苏州河,河的两面,都是大小的船只,只有河心中有一条小水路可以运行,这正如我写这篇东西时的重庆马路,为人群的拥挤,马路上两侧也变成行人道,真正作为车马往来的只有当中一条线了。 沿着河岸走,十步八步就是一个码头,我很想稍加选择,但无法选择,终于在似乎经过选择,似乎并不的随便从一个码头上走下去。 前面就是密集的船,船头船尾靠在这码头至少有几十只,组迭拼接的竹篷,缩在桅杆上的帆束,挂在船尾船头的补了又补的衣服,破烂的尿布,红色的女袄,徘色的肚兜,构成复杂的图案。远处是对岸货栈的轮廓,灰蓝的天空;那时东方似已稍稍发白,但下面还是靠着岸灯才可以看到一点东西,船只中有的点着灯,有的没有。我想寻找一只比较合适的船只去恳求一下,但附近的船只竟没有人。稍远的船户,似乎有人在咳嗽,蠕动,但我无法远叫;这时候我看到在五六只船以外,有人站出船头来,他四周一望,对我似并不注意,接着就站在船头上小便,我正想设法同他通话,但是他忽然咳嗽一声说: “今天怕要下雨了。”说完了就又进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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