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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但是电灯又暗,人又多,实在无从去观察,无从去寻觅。我们缄默着,一直到舞曲终止。

  此后接连三四只音乐我都同别人在舞,我对于寻找已经失望,我几乎没有用很大力量在注意。

  大概隔了二十分钟以后,我找到一个机会同白苹跳舞,我说:

  “你都知道了?”

  她点点头,许久没有说什么,可是到最后她说:

  “这里出去,记住先到我家。”

  “没有我事了么?”停了一回我又说。

  她又点点头。

  此后我就平常一般的度这热闹的夜,我似乎下意识的在躲避同梅瀛子与白苹同舞。在两个钟点里,我只同梅瀛子舞两次,同白苹舞一次,都没有说什么,梅瀛子只是叮咛我注意墨渍,叫我发现了就告诉她,白苹则连这几句话都没有。

  这时候,我猛然想到所谓“争功”。是不是梅瀛子所猜想的完全是她自己的神经过敏,抑或白苹真有“争功”的意识,因此她要自己去发现这墨渍,而不想叮咛我呢?──我为此苦恼而不安!

  自从白苹与梅瀛子互相猜疑以来,我在中间受尽种种的愚弄,负担着无数的创伤,一直到我的受伤,似乎她们从此可以完全合作,谁知合作的开始就是争功的开始,那么从这争功而生的,无疑可以是妒忌与猜疑,那么我的受伤将毫无代价。如果一旦我离开她们,她们间的距离一定会越来越大,以至于互相隐秘而无法合作,甚至还可以有互相陷害,这在我是多么痛苦的事。在这样想的时候,我对于这热闹的场合纷纭的世界骤觉得灰黯而无可为,我沉默地走到廊下,在阴暗的灯光中,一个人要酒浅饮,我听凭里面的世界在音乐里沸腾,漫漫的夜在我的座前消失。一直到休息的时候,人们从里面出来,我都无法去注意。忽然,在我的身后,有手放在我肩上,她说:“疲倦了么,孩子?”

  我吃了一惊,但我立刻看到放在我肩上的手指上白苹的戒指,我说:

  “也该是疲倦的时候了。”

  她在我旁边坐下,侍者送来饮料,她拿了一杯柠檬色的酒,举起来低声地同我说:

  “我用浅黄的酒祝你那幅蓝色响尾蛇的胜利。”

  我不懂,沉吟了许久,她说:

  “饮这一杯吧!我向你致敬与祝福。”

  她一饮而尽,我也干了,这时候我才悟到她已经发现了这带墨渍的女子。

  在音乐响的时候,我伴她起舞,我说:

  “你找到了?”

  “永远注意你的左首。”

  从那时起,我就随白苹携带,没有隔多少时候,就看到左首一个女子衣裙上的墨渍,很小,七八点像虚线似的,像……一条小蛇,不知怎么,我打了一个寒噤;我带着白苹紧随那一对舞侣,我滑到她们的面前,我注意她的面部,在银色面具下,她所透露的下颐似乎是属于很温柔的一类脸型,怎么她在干这一个勾当?我几乎不相信刚才在房内所见的女子就是她了。她们在我的右首远去,我有一个冲动,想于下只音乐同她一舞,于是我问白苹:

  “你知道她坐哪里么?”

  “在我的斜对面,我想。”

  白苹的“我想”两个字,似乎并不能很确定,但是我忆想着这温柔的下颐,我觉得我可以在座上找到她……这因为在这个场合中,我们男子似乎毫无权利弯着腰去注意女子的衣裙,但可以注意女子的脸庞。所以我当时再不勉强在人丛中追寻,我直等到这曲音乐完了,第二只音乐起时,我跑到白苹斜对面的地方,但是我并不能寻到温柔的下颐,只能寻到银色的面具。时间也并不许我迟疑细觅,我当时就随便同一位戴银色面具的女孩同舞,可是就在我起舞的一瞬间,我发现右首的隔座,一位女性在应舞的瞬间,拖曳着她的衣裙驶动,这衣裙上正缀着蓝色的小蛇,我马上注意她的座位,这正在我的舞伴右面第四个座位,我相信我在下只乐中,一定可以找她同舞了。

  果然,在下一曲音乐时,我与她同舞,我在她站起来的时候,细认她衣裙上的蓝蛇。不错,现在在我身边的正是刚才房中的对手了。我有过分的兴奋,我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害怕,我极力镇静,想寻一句话同她交谈,但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我开始问:

  “小姐,可记得我有同你舞过么?”

  “没有,”她说:“我想这是第一次。”

  “那么是不是我有资格请教你的贵姓呢?”

  “我叫朝村登水子。”她笑着说。

  “是多么美丽的名字!”

  “谢谢你。”

  “到中国很久了么?”我问。

  “不算不很久了,我想。”

  她的冷淡的答语,使我再寻不出话问,于是隔了半晌,我说:

  “在这场合中,我们的距离太大了。”

  “你以为么?”

  “自然。”我说:“面具,国籍,还有各色各样的不坦白与猜疑。”

  她不响。我又说:

  “也许是时代的进步,也许是人类的退步,连美丽可爱年青的小姐,现在都学会机巧,阴秘与老练,也可怜也可笑。”

  “用这样的话对一个陌生的女孩子说是应该的么?”

  “对不起,”我说:“但是当我问你到中国有多久,而你说‘不算不很久’的话时,我觉得我非常悲哀。”

  “奇怪。”她讽刺地说。

  “我的意思是说,今夜面具舞会的意义,只是在我们的内心距离外,多加一层面具的隔膜而已。”

  她不响。我又说:

  “似乎人们掩去了面孔后,还不能以诚意相处。”

  “你的意思是想知道我到中国有几年几月几天么?”

  “假如这并不是这样值得守秘密的。”

  “但是十年同十天似乎于我们没有什么不同。”

  “这是说……?”

  “这是说,在我们未会面前,过去于我们都没有关系,我们认识不只有几分钟么?”

  “就因为我们认识只几分钟,才觉得过去是值得我回想,假如你来中国有十年的话,那我真要奇怪我在这十年里面活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猜我来中国有十年了么?”

  “至少。我想。”

  “不。”她说:“才两年。”

  “说这样一口好国语。”我说。

  “你就没有想到我来中国之前,曾经在满洲国耽了十年么?”

  “啊,对不起,小姐,我始终没有想到满洲国不是中国的土地。”

  “对不起。”她说。

  接着音乐停了,我在以后的音乐中不时同她跳舞,但是她始终不多说话。缄默,平静,温柔。我虽用许多带讽刺与挑逗的话引起她的兴趣,但是她始终忍耐与缄默,不露一丝情感与声色。

  一度在休息之中,我带她到廊中进饮,她坐在我的旁边,我借着较亮的灯光,从面具的眼孔,看她乌黑的眼睛,再从面具的下面,望她温柔的下颐,我觉得她一定是很美的女子。

  继续的舞乐起来,人们都进去了,我们比较多坐一会,我说:

  “我想我一定在哪里见过你。”

  “这有什么稀奇。”

  “不,我的意思是想知道哪里见过你,是不是可以请你将面具除去一下呢?”

  “听说在舞会终了的时候,我们大家都要除了面具的。”

  “这是说你不允许了?”

  “那么何必还问我呢?”她说:“同我跳舞么?”

  “谢谢你。”

  我又带她走进舞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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