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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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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我说:“但是明夜的工作不也是应开的花应结的果么?” “这不是你应开的花,也不是你应结的果。”白苹沉静地说:“这是我所播种的,所以假如你不以为我对你轻视,明天你的工作能不能由我去执行呢?” 我楞了一下,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难堪,但不知是什么样的力量抑住了我的脾气。我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侮辱,也清楚地意识到白苹语气的慈爱与良善,我沉默好一会,我说: “这是梅瀛子的意思还是你的?” “是她的也是我的。” “是这样不相信我能胜任这工作么?” “我觉得至少我是还因为过分重视你另一方面的才能与对你的期望。” “这就是说你在这一方面对我有过分的轻视。” “我觉得你实在不值得去冒这个险。” “假如由你去做,就不是冒险了么?” “我的生命就在这样冒险中长成,我对它看作很平常,我不会紧张,害怕,担心不安……” “你是说我害怕么?”我的声音不知不觉提高了。 “害怕有什么不好?谁对于不习惯的事都会害怕。害怕不见得就是懦弱。我害怕在炮火中战壕里的生活,但炮火中战壕里的战士则害怕我现在的处境,我们去会见一个陌生的人也常有害怕的情绪;但你的熟友也许使我害怕,而我的熟友也许使你害怕。有人走山上小径害怕,有人在大海中航行害怕,有人怕人群,有人怕孤独,有人怕鬼,有人怕事,有人以为行刺一个人是冒险,有人以为这远不如逼他喝一碗没有烧开的冷水为可怕。有人怕见冗长的数学的公式,有人怕听古典的音乐;有人说,他宁使坐二天牢监也不愿在古典音乐会里坐两个钟头。那么我说你害怕,难道又是对你轻视么?”白苹庄严而平淡地说,她总是把眼光同我的避开,最后她注视着我的眼睛低声地说:“朋友,为工作,为你自己,你把明夜的工作让给我做,好不好?” “不。”我说:“这是抽签决定了的事,我想今天是不必谈的。” “这因为我们是朋友,而这工作又是这样的重要。” 白苹的态度非常沉着,似乎当作沉重的问题来同我谈判,也似乎毫不在意的在发表意见。我感到腻烦,我实在忍不住这一份压迫,我站起,喷着烟走到座外,我用攻击的语调说: “那么你们是怕我工作失败了牵累了你们。” “岂止,”白苹冷静地说:“整个的工作与整个的机构。” “好,那么我让给你。”我愤怒地说。 “真的?”白苹兴奋地站起来:“谢谢你。现在我们可以不谈这件事,我们谈别的,谈有趣的事。” “那么我的工作呢?” “你,”白苹玩笑似的说:“你愉快地同我跳舞。” “你这是什么话?”我愤怒地说:“你原来是一直在这样轻视我?” “如果你当我是你的好友,”白苹的语气变成温柔得非常,她说:“你不应当有这种想法。” “不,”我说:“白苹,我们是好友,不错;但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只是合作者。你的话可以想作朋友的爱护,但也可以想作你在争功;在友谊上我可以想作你对我另一方面期望的深切,对我另一方面才能的重视;但在这一件工作的合作上,我只能认作你对我的蔑视,我不能放弃我的责任和权利。”白苹沉默了,她悄悄的背着我走到较远的沙发上,坐下,我看她的表情已经变成严肃而深沉。最后她说: “假如你真的要担任这件工作,是你抽签所得的,我自然没有理由叫你让我。” “那么好,”我说:“我不希望你对我再作无理的要求。” 白苹又沉默了,半晌无语,忽然又走到咖啡的座边,她坐下,背着我说: “那么,你必须冷静一点考虑你失败的善后。” “你以为我一定失败么?” “这也可以说只是工作上的规矩。” “我不懂规矩,”我说:“一切请你指教,我遵照着办就是了。” “你有遗嘱么?” “没有。”我说:“我不需要备遗嘱。” “你的家?” “我只要写一封信给我叔叔。” “那么你写,”她说:“就在这里写好了。” 我于是就在她的写字台上写一封信。这是很简单的信,不到十分钟我已写好,我说: “万一我死了,请你派人送去。”一面我把信放进她的抽屉里。 这封信虽然是简单,但同医院动手术前签一张志愿书一样,在我精神上是一个打击,但是我极力镇静,悄悄地走过去,拖起地毡上的吉迷,坐在白苹的对面。白苹这时又改变了悠闲的态度,她说: “你如果被捕了是预备自杀呢?还是预备忍受痛苦等机会出来?” “这难道也要预先决定么?” “自然,”白苹眼睛望着猫,文静地说:“如果你不自杀,那么我们要设法营救你。” “好的,那么我不自杀。” “但是你必须遵守一个条件,就是你无论如何受到什么毒刑,你不能供出我们与我们有关的任何踪迹。” “这自然。” “你以为这是很容易办到?” “办不到我再自杀。”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她说:“因为那时候你再无自杀的自由了。” “那么你信不信我会绝对不供认呢?”我问。 “假如你对你自己都不能绝对相信,你怎样能要求别人对你相信呢?” “那么自杀怎样办呢?” “自杀,那就要在你刚刚被捉去的一瞬间。” “你以为有这个机会么?” “只要你决定。”白苹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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