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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就在这个期间,海伦从青岛回来了。梅瀛子第一个知道,她告诉我后,第二天我就去拜访海伦。

  我在她家门口按铃,开门的正是海伦。她不但年青许多,而且也显然是强健,皮肤似比前棕黑,显得头发更黄,眼睛更蓝,鼻梁上雀斑似已变淡,她身体轻健灵活,穿一件轻捷的蓝色便衣,用新鲜的毫无脂粉的笑容欢迎我。

  她母亲似已告诉她我受伤的经过,她说:“假如这是我不参加那天夜会的关系,那完全是我罪过,但是这不是我所能料到的。”

  “假如这是因为我的邀请,使你提早去青岛,遇见了音乐的鼓励,获得了开朗的心境,恢复了消失的健康,”我说:“那么上帝给我这受伤的代价已经够高了。”

  “谢谢你。”她羞涩地笑了。

  接着她同我谈起青岛的生活,谈起史托亦夫斯基,还拿出在青岛所拍的照相给我看,里面有她的,有史托亦夫斯基,也有他们两人在一起的。从照相上看来,史托亦夫斯基是一个神采奕奕有幽默感的人,同海伦在一起,更显得她年青与稚嫩。梅瀛子竟要将这样的孩子拉进到危险的争斗里,我现在想起来真是不寒而栗了,而最后一次,我竟也是有目的地来邀请她参加舞会,有一种惭愧在我心头浮起,我说:

  “海伦,让我们到外面去走走好么?我希望我可以请你吃饭。”

  海伦笑笑,点点头,接着收起丁照相,但留下两张──一张是她个人站在海边,一张是与史托亦夫斯基在钢琴边──给我,她说:

  “你愿意保存它吗?一一纪念我的新生。”

  “谢谢你。”我收起照相,她说:

  “让我留一个条子给母亲。”她迅速地写好了纸条,说:

  “走么?”

  “好。”她拿起桌上的皮包就走出门口,我跟在后面,看她从衣架上取了大衣披上,连架子上的镜子她都没有注目,就跟在我后面,走出了门外。

  现在的海伦已没有最初的忧郁,也没有后来的做作,更洗去了去青岛前的时髦,比诸第一次会面时的她,似减去了羞涩,加增了壮健,同她在一起,竟觉得完全不是以前的海伦了。她自然的谈笑,健康地走路。电车上,她蓬松的头发偎在我的颈畔,三次两次有风带它到我的面颊,我体验到那竟是初会时她使我感到的温柔,而似乎第一次使我从那里感到了幸福。

  我同她在国泰看五时半的电影,在chez Rovere 进餐,在餐桌上,我开始问:

  “去北平的计划已经得到你母亲同意了么?”

  “是的。”她说:“但这只是理智的允诺,情感上她是不赞成我离开她的……”

  “这自然。”我说:“那么你怎么决定呢?”

  “自然我是要去的。”

  “日子呢?”

  “她叫我过了复活节再去。”

  “……”我没有说什么。她忽然说:

  “你不赞成么?”

  “……”我笑了,我说:“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改变宗旨。”

  “你放心。”她说:“你想,我母亲已经好久不见我,她要我多住几天……”

  “自然,这都是对的。”我说:“希望你决定了一个日期不再改变。”

  “只要你时时鼓励我。”

  “我的鼓励在你是有用么?”

  “假若你肯陪我去北平……”她注视着我问。

  “我?”

  “为什么你不可能呢?”她说:“你在上海有什么意义?”

  “……”好像有好几种话同时在我口头,一时我竟说不出了什么。

  “北平,我想一定比上海更适宜于你的哲学研究。”她说。

  “……”我点点头。

  “那么你留恋什么呢?白苹不是劝你离开上海么?”

  “要离开上海则是去后方。”

  “如果你去后方,”她笑得似真似假的说:“我跟你去。”

  “你?”

  “怎么?”

  “你又忘了你的音乐!”

  “如果你不去后方,”她说:“你跟我去北平。”

  “过了复活节。”

  “真的?”

  “好。”我说:“海伦,我跟你去北平。”

  当时我不知道凭什么灵感说出这句话。我到后来才看到自己下意识对于当时工作的一种疲乏,而从海伦的世界恋念到自己的世界。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正如自己的故乡一样,很容易离开,很容易忘去,但在别个世界里疲乏厌倦衰老的时候,你不禁会想到最安静最甜美的还是你的故乡,这在海伦是音乐,在我则是哲学。

  “真的?”海伦当时兴奋起来:“不是同我开玩笑?”

  “自然。”海伦沉默了,脸上露出光彩的笑容,伸出手来同我紧握,她说:

  “现在,不能再怪我拖延。我只等你给我动身的日子,记住,假如你不去的话,我也许也不去了。”

  “我一定尽量早。”我说。这时候,我心里明显地意识着,等这件我与梅瀛子白苹的工作胜利后,我一定要单独回到我哲学研究的世界里去了。

  饭后,在寒冷的空气里,我伴海伦徒步送她回家。我心境非常开朗,这使我想到,自我与海伦交友以来,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也不少了,从她迷恋哲学的时候,到她趋于虚荣的时期,又到她忙于交际的时期,直到她颓然觉悟,在史蒂芬基前偶遇了以后,今天是第一次有这样愉快安详,没有纠葛,没有隔膜,没有蕴积着什么难题的心境了。

  我送海伦到芭口公寓门口,临别时我想起史蒂芬太太要见她的意思,我郑重地告诉了她。她说:

  “你知道有什么事么?”

  “也许只是想见你。”我说:“她也很赞成你去北平。”

  “现在我要告诉她,你也同我一同去。”她笑着说。

  “隔天见。”我说着同她握手。

  “不进去坐一会么?”她把手交给我。

  “不了。隔天来看你。”

  “那么再会。”她说:“我常常等你来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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