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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三十七

  许多零星的事情,混杂在这里,一定会有碍于我故事的发展,可是这里则不得不补述圣诞节的前一二天,我曾经有礼物赠送给亲友过,而白苹,曼斐儿太太,梅瀛子自然也都是我赠送的对象。因为我回到寓所后第一件事竟不是预期的睡眠,而是发现梅瀛子曾派人送我礼物,这礼物就放在我的沙发上,是一只由圣诞礼物纸包扎的大盒子。我看了这盒子上梅瀛子的名字与恭祝圣诞的字样,我随即把这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件灰底黑条红边的晨衣,呢质很好,是英国货。颜色我也喜欢,我脱去礼服,换上睡衣后,试穿这件晨服,觉得大小式样都合式,这礼物是相当名贵相当郑重,我开始觉得我送她的礼物是太菲薄了。

  这自然不是大事,我也随即忘去,我穿着这件晨服坐在沙发上吸了一支烟,接着盥洗就寝,这晨衣就拴在我的床畔。

  一躺下柔软的床上,我就睡着了,我一点也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

  我有梦,我梦见那件晨衣自动的飞翔,闪光灿烂,好像有人告诉我这就是Flaulert 小说里阿特立的圣衣,我在梦里好像也很相信它是神秘的东西。我居然披着它在街上走,试试是否有人称夸我的大胆,但是满街的人大笑,有人把红墨水洒在我的晨衣上,大家都洒,好像是一种迷信的避祸一样,有的从楼窗上,洒得我一身都红,于是我看见该晨衣从一块一块的红光变成全身都红,有一滴一滴的水,浓浊沉重,从我衣角滴下来。

  “搭!搭!搭!搭!”我听见这滴水的声音,活像有谁在敲门。

  我醒来,太阳照满我的窗帘,红得像血,这正是我梦中晨衣的幻景,晨衣则还是灰底黑条红边的挂在床畔。

  “剥!剥!剥!剥!”真是有人在敲门。

  “谁?”我问。

  “我。”是女性的声音,这自然是梅瀛子。我忽然想起昨天的约会,难道现在已经过了所约的时刻。

  我起来,高兴地披上那件晨衣:我想让梅瀛子看到自己送我的礼物,一定是有趣的,我用手掠一掠头发,就出去开门。

  但是站在门口的却不是梅瀛子,我惺忪的睡眼开始清醒,这真是使我太吃惊了。

  ──是白苹。

  白苹怎么会知道这个地址呢?我蓦地想到那天站在对面里口,看见了我就向里面走的影子,那么是她早就侦探到我的地址了。

  她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露着一种勉强而冷酷的微笑,除此以外竟没有一个动作,也没有一丝表情;脸上没有脂粉的痕迹,透露着昨夜呕吐后的凄白,穿一件博大的粗人字呢的大衣,腋下夹着昨夜那只手皮包,两手插在大衣袋里,围一条白绸的围巾,掩去里面常青底红方花呢旗袍的领子。我后退两步,故做镇静地说:

  “真想不到你会来看我。”

  “我想你应当想得到的。”她说着走进一步,用肘推上了门锁,两手还是插在袋里。

  “你今天已经复原了?”我说。

  “谢谢你。”但是她还是站着不动。

  “宽宽大衣么?”我走近去说。

  “不,”她严肃地说:“我只是来问你要还那东西。”

  “什么?”她的盛气不得不使我后退。

  “你不要装傻。”她冷笑而锐厉地说。

  “我真不知道。”我撒谎,我想支持过这一个时期,我就可以于下午从梅瀛子地方拿回那文件去还她了,但是她说:

  “从江弯到姚主教路,我的皮包就在你身边。”

  “你的皮包?”我故作思索地说:“啊,那是一直在曼斐儿太太的身畔。”

  “那么是曼斐儿太太撒谎了。”她说着逼近我一步,换了一种口吻感慨地说:“我料到你会走到我敌人的地步的,如今……”

  “白苹,如今该让我……”我正想索兴同她坦白谈一谈,劝她反正试试。但是她抢断了我的话,凶厉地说:

  “老实告诉我,这东西现在是否还留在你这里?”

  “你搜。”我说。

  “那么你已经向我敌人去报功了!好吧!”她说着突然右手从大衣袋抽出,是一支手抢!

  “……”我正要说话,但是她摇摇头,惋惜似的举起手枪对着我说:

  “今天我的责任是要你死!”她轰然扳动了枪机。

  这应当是正中我胸部,但一瞬间我本能侧身闪避,子弹从左臂进去。我像动物一样收缩自己的肉体,右手按住我的创伤,我心里有一句话,但几次都到喉头就咽回了。我发现我瞬间的害怕现在都在白苹身上,她面色惨白,眼睛闪红,全身发抖,她似乎在镇定自己,用严厉也是颤抖着的声音说:

  “我们的友爱使我有勇气讨这份执行你死刑的差使,因为你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就会后悔。”我支持不住痛苦,我靠倒在窗楼上肯定地说。我看到晨衣上的血,它与灰底黑条红边相混,是可怕的紫红色,我想到了梦!

  “不!不!”她忽然自语地说:“我应当有勇气。”

  于是她举起枪,我连害怕的时间都没有,她轰然扳动了枪扭。

  我相信我已昏晕,辨不清这一枪中在何处,而左臂上可怕的血,在抽搐的时候,涌流出来,我晨衣的袖子已经来不及把它吸收。我无法支持自己,本能地颓然倒在地下,但我意识还是非常清晰,这一瞬间我已经没有害怕,惊惶,我也不想对白苹有所申明,我闭起眼睛,等待白苹第三颗子弹的降临,我祈祷它会使我马上圆寂。

  但是第三声枪声始终未闻,突然,我觉得白苹在我的耳边,她抚着我的头额,焦急而同情的叫:

  “徐!徐!”

  我翻身张眼,我看到她半跪在我的身边,惊惶的眼角挂着泪水,头发倒垂在我的面颊,她说:

  “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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