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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那么嫁一个朴实诚笃简单年长的人。”她似笑非笑的说:“嫁定了等死。”

  白苹的话,使我无法回答,我意识到空气的灰色,有一种难以呼吸的沉闷。很久很久,车子在小站上停了,我们回到了客车,我说:

  “一到上海先送你到家,再同你去参加史蒂芬太太的茶会,出来我们吃饭,饭后大家回家。”

  “不。”她说:“茶会我不去了。”

  “为什么?”我问:“她没有邀你么?”

  “她同我说过,说有兴趣同你一同去。”

  “但是你没有兴趣。”

  “不知怎么,”她说:“今天我很想休息。”

  “那么你现在休息一会,打一瞌盹可好?”

  “我试试看。”她笑着说,调整了她的姿态,靠在里角,闭上眼睛,两排茸长的睫毛合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风韵。

  我把半开的窗子拉上,抽起烟坐在她的对面。

  一支烟将尽的时候,我看她已经入睡了,我拿她的大衣为她盖上,闻到她微微的呼吸,薄薄的嘴唇闭着,同她茸黑的睫毛有很调和的配置,今天似乎没有敷胭脂,但有天然红润透在面上,倍增了这脸庞的可爱。是一种甜美的典型,使我不得不注视着她,我从袋里寻出记事簿,用钢笔想为她画一张素描,但一连几张都画不像,到第六张总算得到了一点趣味,后来我把握到她的特点,画了一张却觉得很好。

  车快到的时候,我叫醒了白苹,白苹似乎还贪睡,但随即振作了一下,笑着说:

  “我怎么啦?”

  “你太乏了。”

  “昨天同梅瀛子谈得太晚了。”她说着手摸摸额角淡笑着说:

  “我别是病了。”

  我开始发觉她脸色的红润是发热的象征,我握她手,她的手指很冷,但手心发着焦热,她拿我的手到她的额上。真的,白苹病了。

  下车后我一直送她到寓所,一个年轻伶俐的穿著白衣的女仆来应门。我到过她公寓门口有许多次,但从未进过她房间;今天是第一次,我非常奇怪我自己在过去会没有想到进来,是这样一个精美的公寓,她的房间不大,但非常精致。我开始发现她对于银色的爱好,被单是银色的,沙发是银色的,窗帘是银色的,淡灰色的墙,一半裱糊着银色的丝绸,地上铺着银色的地毡,一条白灰色的皮毯,铺在床前,上面有一对银色的睡鞋。

  “坐。”白苹在一张沙发前说,她自己就走进了浴室。

  那个活泼健康的女仆拿茶进来,并且拿了一支烟给我就出去了。我抽起烟,坐在一张矮小的沙发上,我很闲适地觉察这间房间的布置,一张小小的书桌配着椅子放在窗下,一面是抽屉,一面是两层书架,上面挤满了书,桌上也有一些书籍等东西,有一匣非常讲究的装信纸信封的匣子。床旁边是一只矮的灯柜。一面是一架衣橱,有四只同我坐着一样的沙发,前面是一张矮圆的铜盘,盘里铺着白色的麻布,上面是一只日本货精巧的烟匣,烟灰盘与打火机,还有洋火。我在烟灰盘上弄灭了烟尾,在烟匣中又拿了一支烟,试用那只白亮的打火机。

  白苹已经换去了刚才的衣服,洗去了所有的脂粉,穿一件灰色的宽大的旗袍,她一出来就说:

  “那么我不去茶会了。”

  “自然,”我说:“你快睡吧。”

  “我可以坐一会。”她笑着坐在我的旁边,又说:“你觉得我的房间好么?”

  “的确是白苹的房间。”

  “谢谢你。”她说着似乎有点乏,看了看表,说:“你该去茶会了,我也要睡了。”

  “好的,”我说着站起来:“明天我来看你。”

  当我出门的时候,她站起来似乎就向床边走去。我一个人到街上,走向电车站;经过了一家药房,我想起白苹在睡前似乎可以吃点阿司匹灵,于是我买了药,顺便买点水果又回到白苹寓所去。

  白苹已经躺在床上,我叫那位女仆倒点开水,拿药片叫她吞了,我说:

  “夜里想吃什么呢?”

  “什么都不想吃。”

  “很好,”我说:“饿了也千万少吃。”

  女仆拉拢了窗帘,白苹伸手开亮了台上的灯,我说:

  “睡好吧。”她把手伸进去,我为她盖紧了被,我说:

  “现在我去了。”

  “叫阿美,叫一辆汽车去。”她似乎在对女仆说。

  “好的。”我说。

  阿美在走道打电话,白苹说:

  “明天什么时候来看我呢?”

  “上午。”

  “在我地方吃饭。”她说着打了一个呵欠。

  “好的。”我说着为她灭了灯,她对我笑笑,翻了一个身。我站起来,心里突然浮起了一种异常的感觉,像是银色的空气沁入了我的心胸,我矜持了一下。是银色的女孩病在银色的房间里,是什么样一个生命在时间中与青春争胜呢?我不知道是悲剧还是喜剧?但是我今天开始认识了银色竟象征着潜在的凄凉与淡淡的悲哀。

  我心中荡漾着潜在的凄凉与淡淡的哀愁跳上了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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