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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十三

  “是一个孤独的人,
  从湖上飘去,
  难道山色已非,
  使你不能久居。
  是一个孤独的人,
  ──”

  梅瀛子低声地哼着日本味的歌,用手中的短桨弄着水;白苹看着天空。

  湖上游艇很少,更使我感到倦游归来的落寞。绿色的水非常清澈,青山的影子有万种自怜的情绪,苏堤看来很荒芜,白堤也萧条的可怕,有寥落的人民与敌军在那里走着。我忽然想到当年艺术院里的朋友,怎么在那里欢笑奔驰与闲步?远方孤山如梦,多少的梅花在自开自落。牛公墩黯淡,印月的三潭凄凉,旧梦都碎,故人已散,斜阳中,我看到水面人影的萧索。

  这些是谁?是新交的美国朋友,是初聚的放诞的小姐,是萍水的神秘舞女。那么我为何同他们在一起,到这个沦亡的风景中凭吊过去故人的遗迹?昨日亲友的旧情呢?他们中谁能了解我这一份悲哀与梦?谁能体验我现在的心境?我有悄悄的苦痛与杞爱在水中点点金波中起伏。

  大家沉默着,听凭舟子驾船前驶。有风,我感到料峭,原来初春的黄昏也有残秋的寒意,白苹象打了一个寒噤,我拿她放在我前面的大衣披在她的身上,我说:

  “萧条吗?”

  “……”她点点头。

  船终于靠岸,我们到旅馆休息。饭后一杯咖啡,一支香烟才提起了我的精神。

  我们有一个钟头的谈话,有两个钟头的“桥”戏。十点钟的时候我回到我的房间就寝,手头没有一本书,四周没有一点声音,我关了灯,月光从窗口进来,我体验到夜从野外逼近,逼近。我感到到处是夜,到处是夜,我缩在被层里,缩在被角里,但是夜侵入我床,侵入了我被,浸透了我肉体,浸透了我的心,最后我灵魂就在这夜里溶化。

  醒来我看见满屋月光,辗转再不能入眠,我心头漂起白天湖上的情绪,想到人影,想到梅瀛子,想到白苹,想到白苹在我家里关于梅瀛子的话,又想到梅瀛子在山上关于白苹的话,我开始发觉她们的神秘,开始发觉我与她们交友的荒唐与无聊。于是我分析自己,到底是她们有特殊的吸力还是我自己生活的苦闷,叫我沉醉在这种浪漫的风趣里?史蒂芬生成是浪漫的冒险的性格,那么我呢?我想到史蒂芬太太,她的恬静美丽的生活,艺术的爱好与美的追求,以及她对我说的话。

  我觉得我应当放弃现在这样的生活,放弃与梅瀛子白苹的交游,我可以到内地去做抗战工作,也可以埋头做学术工作。但是我立刻想到史蒂芬太太劝我结婚的话。难道我生活矛盾,就起因于我的独身主义吗?难道我真是需要异性的伴陪吗?于是我开始想到山上的晨曦,想到海底的星月,我想到灯,想到灯光下我自己的影子,想到Schumann 的Reverie,我想念我自己的房间,像是乡愁,像是相思,我又想到史蒂芬太太的客室,猛然我想到她的茶会──星期六,呵,星期六,明天不就是星期六吗?不,现在已是星期六,我一定要回去。就从今天起我改变我的生活──

  我在胡思乱想中睡去,醒来已是八点半。窗外阳光灿烂,鸟声喈喈。树丛中我看见梅瀛子站着,两手在攀折一朵新开的月季,手指上闪着我熟悉的钻戒,啊,那么是白苹了;不,是梅瀛子,白苹的指环就在她的指上。

  我盥洗后,几度的彷徨决定了我昨夜的念头。我问明茶房火车的时刻,留了一封信,我说:

  “今天是史蒂芬的主人,但是四点钟的时候史蒂芬太太也是我的主人。第一那个茶约在先,第二当然太太的约会重要,第三我恋念那面客厅的空气。但是我怕摇动你们的游兴,因此不告而别,恕我无礼。在灿烂的湖山中,春天因你们的探问而早降,我祝福你们畅游。”

  我的袋里有两张通行证与车票,一份是白苹的,我也留在这封信里,写好名字,放在桌上。我偷偷地溜出来,跳上车子,一直到车站,在小面馆里吃面,等十点钟的火车。

  十点一刻的时候,我坐在头等火车里。车座空极,一个人坐一厢,还有许多空厢。我打开我刚买的一罐黄锡包,拿一根放在嘴里吸着,用最舒服的姿态,望着车窗外阳光下的野景,似乎是久别的游子旋里,觉得家乡就在面前,有淡淡的期望与安详的愉快。我想到史蒂芬他们现在一定发现我的偷跑,没有办法,三个人去游山了,不时还在骂我──忽然,从我头上飞来一朵红色的鲜花,径落在桌上,我以为是别人偶尔抛错的,捡起来预备归还给这朵花的主人。但我前面既没有人站起来期待,后面也没有人站着在探望,我站起来又坐下,不安地拿着花等待人来问。

  就在这时候,我头上又飞来了一朵白花,径落在桌上黄锡包旁边,我又抬起头来,但看看前后又没有人,我只得坐下,细看这花里有什么古怪的可凭的参考,让我知道这花的来源与用意。可是我没有什么获得,仅觉得摘花的人是懂得花美的人,花枝较长,留着两三瓣叶子,攀折的地方也很适宜。我猛然想起梅瀛子,在我起床时不正在我窗外园中摘花么?那么是他们三个人赶来了。我站起来后望,但是后厢的座位上竟看不见人,于是我手里摇着花朵,转身出去,看到我反面的座角里斜坐着白苹,她凝视着我淡笑,我轻轻地在她的对面座上坐下,低声地说:

  “他们呢?”

  “谁?”

  “梅瀛子与史蒂芬。”

  她坐正了,浮出百合初放的笑容,悄悄的说:

  “假如当你一个人上车时,有人这样问你,你将怎么样回答呢?”

  “我当然说他们大概在山中玩吧。”

  “我也这样回答你。”

  “那么他们没有来?”

  “我不知道。”她说。

  “你怎么不知道?”

  “当你以为我在游山的时候,你知道我是坐在你后面吗?”

  “……”我说不出什么,微笑,玩弄着花朵。于是我想到熟识的钻戒,又看看白苹的手指,我发现现在它又在她的手上了,那么早晨采花的人一定是白苹,而她们的戒指是在昨夜换回来的,我说:

  “那么早晨在园中采花的是你?”

  “是的,”她说:“你以为是梅瀛子么?”

  “我在窗口看见你,但后来一想,这戒指昨天在梅瀛子的手上的,所以我以为是梅瀛子了。”

  “但是戒指随时可以换回来的。”

  “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信呢?”

  “我采了花,在园中散步,穿过走道,看见一个茶房从你的房间出来,我问,你可是起来了,他说,起来了刚出去。我想进去等你回来的,可是我发现了你的信,于是我拿了通行证与车票,留了一个条子就追来了,在月台上,等你走上车,等你坐下了,于是我才上车。”

  “但是你为什么要赶着来呢?”

  “那么你呢?”

  “我的理由不是留在信里么?”

  “我的理由也在留着的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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