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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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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天空已经有点灰白,星星数点,尚寥落地散在天空。路上死寂无人,只有几家专为赌徒而设的通宵营业的当铺的门开着。路灯疲倦地闪着微光,街树萧条非凡,我们踏着凄迷的树影走着,秋晨轻风,寒气侵人,我说: “你真的要走到徐家汇吗?” “怎么?”她说:“你没有这个兴致吗?” “我?”我说:“我是男人,你不知道吗?” “笑话,”她说:“我发现男人最怕在这个时候走路。” “但是我的确怕你太累了,”我笑着说:“老实告诉你,我是一个乡下人,常常一清早走路的。” “所以我才找你陪我走路呢。”她笑得很响。 天色比刚才亮了,亮了,亮得同白苹的打扮一样,银色的头花,银灰色的衣裳。我对白苹发生了更大的兴趣,不觉用了一只手围在她的身上,这时忽然有一阵风来,有几瓣树叶被它打落了,我感到白苹打了一个寒噤,我这时发现白苹衣裳的单薄,于是我脱下了大衣披在她的身上。 “你自己不冷吗?” “我是男子。”我笑着说。 “又是男子。”她用手摸我的衣裳,继续着说:“但是衣裳穿得比我多。” “所以我可以分一件给你了。” 她不再说什么,靠在我身边走着。 走尽愚园路,穿过海格路,顺着善钟路走,我们沉默着,天色渐渐亮起来,风也没有刚才那样刺人,我的心已经耐不住这份沉寂,我开始问: “想什么呢?”她好像早已准备了,毫不犹豫地回答: “想你也许还是第一次伴一个女人走这许多路吧?” “是的。” “那么我觉得该非常光荣了。” “我想在你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你怎么知道呢?” “职业上的工作。” “笑话,”她带着嗔意说:“我的职业难道就是陪人从赌场走到教堂吗?” “怎么?”我说:“假如你的职业永远是陪人从赌场到教堂,你难道不觉得光荣吗?” “但是这也许是我灵魂的工作,”她说:“我的职业是陪人跳舞。” 我这时候才想到走在我身边的是一个舞女,我不知道是不是我下意识中对她有点轻视,我不再说什么。 沉默,我听到我们的步伐,我听到我们的呼吸,于是走进贝当路,我看见东方的阳光,堆在路旁篱内树丛焦叶上的霜花开始溶了,闪耀着清晨的新鲜。在一所比较空旷的园前,白苹忽然遥指里面的洋枫,她说: “原来已经有红叶了。” “是的,”我说:“这是秋天。” “你愿意为我采一瓣红叶吗?” 我没有回答,就在那院门前拐了进去。园中没有一个人,草上都是霜花,我踏着霜花过去,就在那株洋枫上采了两瓣完整的红叶。回来时,白苹站在门口,用意外可爱的笑容欢迎我,我把红叶交了她,她说: “那么谢谢你。”她接过了两瓣,但随即分一瓣给我说:“这一瓣给你,保留着,纪念我们从赌窟到教堂的旅程。” “谢谢你。”我仔细把它夹在皮夹里,我问:“是诚心诚意地送我吗?” “自然。”但当我要走的时候,白苹把我的大衣还我。她说:“谢谢你,现在我已经走得很暖和了。” 太阳已经出来,今天的天气似乎特别好,我也已走得很热,所以没有把大衣穿上,只是挂在我的臂上,伴她前走。 在教堂的门口,她的态度忽然虔诚起来,好像没有我在旁边一样。在里面,她用圣水在身上划了一个十字架,眼睛注视着神龛,安详而庄严地一步步前进,我跟在她的后面,轻步地走着。四周的信徒已到了不少,有人跪在地下祈祷,有人坐在那里诵经,我的心开始净化而安详,想到昨夜赌窟里的兴奋紧张,感到莫名的惭愧与虚空。 白苹在神龛的面前跪下去,我跟着跪下,她的两手放在前座,把头埋在里面,我学着她,不由自主地闭起了眼睛,她忽然低声地说: “祈祷你最真的愿望。” 于是我祈祷,我没有思索,我在心里自语: “愿抗战早日胜利,愿有情人都成眷属,愿我用就有这样庄严与透明的心灵。” 我抬起头来,望着那神龛前的烛光,我的思想在缥缈之中沉浮,我体验到宇宙的奇伟与我自己的渺小,我感到生命的渺茫与世界的无常。 我不知道白苹是什么时候抬起头的,她凝视着神龛,像是有深沉的幽思似的。我从侧面望她,大圆的眼睛,浓长的睫毛,这时候发着异样天真的光芒。她的大衣已像树叶般撒在椅上,那淡灰的旗袍闪着银色的扣子,紧裹在健美的肉体上,这以前不过使我感到雅致,如今则使我感到纯洁。我没有去扰乱她,像她凝视神龛一样的凝视着她。 最后,弥撒开始了,白苹用白色的围巾蒙了头,俯伏在手上,我才把视线移到祭台上的神父。 我静听弥撒的进行,心里有说不出的情感,迷茫、寥落、清醒与懊恼。 弥撒完毕时,我与白苹从教堂出来,她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在我身边走着,到转弯的地方,我再也忍耐不住,我说: “原来你是虔诚的天主教徒。” “不见得。”她说:“但是我爱这天主教堂的空气。” 我们在附近汽车行坐上了车,我送到她的家门口,就一直回家睡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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