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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白苹是百乐门的舞女。自从大上海沦陷以后,日本人进出百乐门的最多,所以那是我很不喜欢的一个地方,但是史蒂芬却喜欢它,不知道是不是为满足一种争斗欲,他时常爱同日本舞客作对。当时舞女们都不爱同日本人跳舞,一般是讨厌日本人,一般则因为同日本人相舞,中国人的生意就会没有。而史蒂芬在看到日本人去舞某一个舞女时,总是同他们去抢,我当时也跟着参加,结果舞女们都看我们是她们解围的救兵,而事实上除了我们以外,也从没有别个人去解她们的围过。

  白苹的认识,也是史蒂芬在日人怀抱里抢来的,但是白苹可不像害怕或讨厌日本人似的。她脸庞生得非常明朗,大眼长睫,丰满的双颊,薄唇白齿,一笑如百合初放。第一眼见她我就很喜欢,不过因为一群日本人在包围她,她同他们说话说得很多,所以给我印象非常不好。是第二次,不知怎么,被史蒂芬发现了,他发现许多日本人在同她跳舞,他没有得我同意,就叫她坐台子,接着就带她到凯莎舞厅。

  一坐下我就问白苹,我说:

  “我很奇怪,别个女孩子都讨厌日本人同她们跳舞,你为什么同他们有说有笑的?”

  “这有什么关系。”她挺直了眉毛说:“伴舞是我的职业。我赚他们的钱。”

  “但是,”我说:“这使所有中国人都不敢同你跳舞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她垂下视线望着自己的衣裳说:“而且很早就造成了这样的局面。”

  “你是说第一次你同日本人跳舞就造成了这个局面么?”

  “是的,因为我会说点日语,几次以后,我原来一般熟客都不来了。”她忽然转变了话锋,用带刺的眼光盯住我说:“其实还是中国男人胆小,怕日本人。”

  “你的意思是要中国男子同日本人抢你吗?”我玩笑地说。

  “不是这样说,”她说:“有一个很爱我的中国青年,他说我不该同日本人跳舞。我说这是我的职业,我为赚钱;我又不同他们好。假如你要我,可以带我出来,也可以同我跳舞。以后他就不再同我往来了,这不是他胆子小是什么?啊,要不,就是他并不真的喜欢我。”

  史蒂芬在旁边抽香烟一直听着,这时候,才告诉我坐在西首的一个舞女似乎以前跳过的,叫我先去跳去。

  我去跳舞,史蒂芬在那里与白苹谈得很起劲;史蒂芬的上海话听得程度不低,讲得程度很差;我很奇怪他们谈得这样畅快,等我一舞下来,才知道他们谈的是英文。我对于白苹开始发生兴趣,原来她会日文,又会英文,是多么聪敏的一个女孩子。

  此后我时常去和白苹玩,常常在下午四五时,坐在咖啡馆里没有事,打一个电话给她,她就出来等着我们,或者她说一时没有空,要等七点钟可以同我们一同吃饭,但从来没有说今天没有空而改到明天的,我相信她一定退却许多约会来陪我们,所以我对她也更觉得可爱起来。

  但每次游玩,总是我们三个人,或者三个以外,还带有其他的舞女,从来没有两个人的,而每次大半都是史蒂芬花钱,无形之中,他与白苹是主角,而我不过是一个不重要的配角。一直到有一天,我在愚园路一家旧书店买书,买书回来去静安寺路看一个朋友,没有看着,肚子有点饿,就在附近一家立体咖啡店吃点心,顺便翻翻买到的书。我记得很清楚,在几本书中,有一本Hazlitt的Table Talk,里面有一篇谈到孤独的,好像是说到一个人如果把快乐寄到别人身上是非常痛苦的事。

  这种说法,很使我同情,因为我是一个永远把快乐寄托在别人身上的人,一个人常常无法安排生活,而因此有过许多痛苦,但是这篇文章对我的影响,则反而得到相反的效果。我举目一看四周座位上都是两三个人一桌,只有我一个人是孤独的。我骤然受到了寂寞的打击,同时就想到白苹,我就打了一个电话,白苹凑巧在家。

  “白苹吗?”我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当然是我的爱人了。”

  “不,”我说:“是你爱人的朋友。”

  “我想是我朋友的爱人吧?”

  “随便你说。”我说:“在立体咖啡馆。”

  “还有别人吗?”

  “只有寂寞在我旁边。”

  “要我来驱逐它吗?”她说:“我马上就来。”

  我搁起电话后,就打电话给史蒂芬,但史蒂芬不在,而白苹倒来了。

  那是初秋,她穿了一件淡灰色的旗袍,银色的扣子,银色的薄底皮鞋,头上还带了一朵银色的花,披了一件乳黄色像男式的短大衣。在我的印象中,他从来没有给我这样美丽的感觉。我好像同她第一次碰见一样。我说:

  “是这样美丽的人吗?”

  “难道你第一次看见。”

  “的确第一次看见。”我说:“过去我看到的不过是朋友的爱人,今天我看到的是……”

  “是什么?”

  “是不属于人的玫瑰。”

  “是属于任何男子的茶花。”

  “好,茶花,”我说:“打一个电话给史蒂芬吧。”

  “怎么?”她挺直了眉毛说:“我一个人还不能够驱逐你的寂寞吗?不约他了。我们两个人还没玩过,今天第一次,你不愿意试试看吗?”

  “好。”我举咖啡杯,碰她的杯子说:“通宵。”

  “通宵。”她说。

  说实话,那天只想同她喝茶,连吃饭都没有准备;不知道她的装束打动了我,还是我今天才发现她的价值,我竟说出了“通宵”。

  “狂舞,豪赌,天明时我同你走,走到徐家汇天主教堂,望七时半的早弥撒,忏悔我们一夜的荒唐。”她挺直眉毛,眼睛闪着异样的光彩。我第一次发现,第一次认识她,她原来是这样出众的一个女孩子。

  “好孩子!”我说:“有计划的犯罪,有预谋的忏悔。”

  “因为我们痛苦,寂寞,还有的是心的空虚。”她突然消沉下来,像是花遇到火,右手轻轻的晃摇桌上盛冷水的玻璃杯,眼睛望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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