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觉哉日记·一九四七年五月

一九四七年五月

　　五月一日微雨竟日

　　开学习小组会，我组看毛、斯四个文件。

　　看三十五年四月国民党政府颁布的土地法，其中卖国条文：

　　第十八条：外国人在中华民国取得或设定土地权利，以其本国与中华民国订有平等互惠条约并依其本国法律准许中华民国人民享有同样权利者为限。

　　为后订之中美商约安下注脚。

　　官僚机关圈禁土地条文：

　　第八十六条：市县地政机关关于管辖区内之农地，得依集体耕作方法商同主管农林机关为集体农场面积之规定。

　　第二百三十九条：被征收土地应补偿之地价依左列之规定：

　　三、未经依法规定地价者，其地价由该管市政机关估定之。

　　这是所谓“垦殖公司”强圈民地的张本。“集体农场”不是各个体农民自愿来集体耕，而是官僚资本强圈民地，驱失地农民来做集体农奴。所以没有怎样才能算做集体农场的规定，他不要这规定。地价永远不会申报定的。他们却急要征收，就由他们自设的地政机关来估定。愿不愿由你，地是圈走了。

　　骗人的流氓式的条文：

　　第二十八条：省或院辖市政府对于私有土地，得斟酌地方情形，按土地种类及性质，分别限制个人或团体所有土地面积之最高额。

　　前项限制私有土地面积之最高额，应经中央地政机关之核定。

　　这个“得”永远不会“得”出来。就是“得”出来了，一定是四大家族都不会超过的最高额，否则中央地政机关不会核准。

　　第三十条：私有农地之所有权之移转，其承受人以承受后能自耕者为限。

　　这条除限制要出卖农地的人必须卖给官僚资本所统治的垦殖公司等外，不会有他意义。

　　第三十二条：省或院辖市政府得限制每一自耕农之耕地负债最高额，并报中央地政机关备案。

　　怕农民银行等农村高利贷机关“烂帐”及花高价收买农地。

　　第三十三条：承佃耕作之土地合于左列情形之一时，如承佃人继续耕八年以上，得请求该管县、市政府代为照价收买之。

　　土地申报价永远不会办，照价收买永远是空文，何况还有许多限制？！

　　加租条文：

　　第九十四条：前项房屋（政府建筑的）之租金，不得超过土地及其建筑物价额年息百分之八。

　　第九十七条：城市地方房屋之租金，以不超过土地及其建筑物申报总价额年息百分之十。（年息二字难解？）

　　第百十条：地租（耕地）不得超过地价百分之八。

　　这就许多地方实际要加租。

　　此外还有所谓土地计划，如滥行于农村是害人的。

　　陈瑾老说：“司法界要消毒，贪污舞弊的太多了。”我说：舞弄法文，替卖国贼、独裁者张目的那些所谓专家更为可恶。

　　五月二日微雨

　　晨起倚树下，似有物落帽上，取视为鸟粪。闻冯玉祥为士兵讲飞机：“飞机多，还是鸟多？”答：“鸟多。”“鸟多于飞机，不可数计，吾人不见鸟粪恰落在人头上，那末飞机投弹，有何可怕？”哈哈，今天却恰有鸟粪落在我的头上，一九三六年蒋机炸瓦窑堡，弹落前窑，卷起土片，从一小孔飞进我的坐窑，恰中我头，土片小，无伤。

　　绍萱同志报告商法，颇有奇论，陈老笑说：创造是好的，但也不宜创造大过。

　　五月三日晴

　　陈老讲民事诉讼法，切实可听。

　　五月四日晴

　　晚饭后偕何、张散步至前村。

　　收复永济，即古蒲坂，偶记一游学客对联。某举人设帐寺院，游学客出联云：儒释同堂，仲尼木铎，牟尼木鱼，三千大千，东国西天谁第一。某某举人对云：唐虞揖让，尧典文思，舜典文明，七十五十，平阳蒲坂各千秋。又某游学客，江南人，塾师出联云：四读江第一，四方南第二，君居江南是第一还是第二。游学客对云：三教儒在先，三才人在后，我本儒人不在先也不在后。

　　五月六日

　　开会。陈老续讲刑讼法。

　　五月七日晴

　　昨闻敌占绥德，侵至义合，离军渡只七十里。今日得幡龙大捷讯，敌退田庄。

　　五月八日阴晚雨

　　讨论宪草第二章。

　　五月十日

　　讨论第二章完。

　　五月十一日晴

　　偕同事至前村沟中丛树盘桓，清泉徐流，微风拂面甚适。旋去看续范老，热已稍退。

　　五月十六日晴

　　昨今小组讨论地方制度章。

　　接来苏信，病已愈和诗二律：

　　喜得故人三月信，前军捷报正频来。新型民主从兹定，末路王权莫更猜。钺锁仍烦千炬毁，金陵会见六朝衰。甘泉十老俱康健，遥接春风畅庶怀。

　　大由冻解勾萌动，更喜春风匝地来。先达可师兼可友，同行何忌复何猜。周廷防水九州错，邹狱飞霜六月哀（原为“史官笔曲千秋误，狱吏文深三字哀”，后改成现句。——编者注）。独处播迁经已惯，况今时会际安怀。

　　“德国侵略的结果，德国占领和放逐苏联人民到德国做苦工的结果，苏联已不可挽回地在战争中损失了七百万生命。如所周知，苏联财产直接遭受的破坏，其损失达六千七百九十万万卢布。英国、美国和其他别的国家和某些政治家和闻人，是很想忘掉这些巨大的牺牲的。”（《真理报》社论）

　　五月十九日

　　久旱，下种难，今年收获将不好。

　　闻收复金盆湾。

　　顷悟到民主集中制，只有在新的社会——以绝对大多数人民为基础的社会，才能实现。民主基础上的集中，集中指导下的民主。

　　治法，没有绝对的善，善的法，是有阶级需要的条件的，即一定社会阶级的统治，它需要有适合于它发展的法制。总统制、国会制、三权“绝对”分立制，为资产阶级国家所需要。苏维埃制、民主集中制为绝对大多数人民当政的国所需要。

　　运用法制，要人才，这当然的，但主要决定于一定的阶级。民主集中制，资产阶级是难运用的，不是民主得使人讨嫌，就是集中得人怨愤。然而真正人民大众当政，就必能运用裕如。

　　今日讨论第三章，发言者都对陈瑾老提案不同意。

　　见捷电，我军十五六日在沂蒙山区孟良崮，全部歼灭蒋主力七十四师师部及其三个旅，“把进犯鲁中解放区三十万军一字长蛇阵腰斩成两段。”华东权威军事评论家称：“孟良崮的胜利标志着华东战局开始转变。人民解放军将从此开始取得战争主动权。并将继续一批批歼灭敌人，争取全面反攻的到来，同时这一胜利将配合陕北、晋、冀、鲁、豫、东北等战场的胜利攻势形成全国大反攻的开始。”

　　五月二十日

　　新民主主义宪法是在“以绝对大多数人民为基础的民主联盟”的社会制度上写的。这种社会制度现已不是理想而是现实。在占有中国三分之一人口的解放区的现实。也就是在未被解放的、尚占中国人口三分之二的蒋管区迫切要求的现实。没有这种现实，不可能也不应来写新民主主义的宪法。

　　如果内战时，中国只几块小小地方改变了社会面貌，不足影响全国的话，那么抗战时期就有很大地区的改革，以新的姿态炫耀在人们面前，使得旧的统治者无法在其残存地区统治下去。

　　解放区的社会改变，抗战为一时期，抗战胜利后为一时期。抗战时的巨大改革：普遍地减租减息，工作人员（政、军、党、民）、教员、学生、工人一律实物供给——平等供给，优待抗属……等。在这基础上，改变了被压迫阶层的地位，掀起了人民广大的爱国抗日热潮。反映到政治组织上就和前大异其趣。政治，不是特殊人的事，而是人人有份、人人都关心的事了。贪污腐化、摆架子，大体绝迹。钻营、巴结、贿卖，在选举上，在升迁上已是不能想象，说来也不懂的事了。这难道是小改革吗？这不是由内在良心或外在强制所致，而是由于上述经济关系的改变。虽然解放区政权仍是旧的民主形式，但如议员不得兼行政官吏，议会必须时常开会，议会常为争权力而争，司法“绝对”独立等在旧民主时代认为不可变的，我们这里必须变，或已没有（如争当选），或减轻其重要（如司法独立，只是服从法律）。

　　抗战结束后，土地改革，清算汉奸、恶霸，更是一大改革，即将进一步、彻底的改变社会面貌。现尚未结束。

　　不看到社会的改变，只据宪法书本上的教条，必然地要碰壁。

　　五月二十一日晴

　　斯大林宪法草案报告（摘录）：

　　宪法不应当与纲领混淆的。纲领是要说还没有的东西，是要说应当在将来达到和争取的东西。宪法应当说已有的东西，说现已真正达到和争取到了的东西。

　　新宪法草案是表现已经走过的道路的总结，已经达到的胜利的总结。资本主义国家的宪法就是依据于这些和诸如此类的资本主义的基石。反映这些东西，把它们用立法的方法巩固起来。新宪法草案是依据于这些和类似这些的社会主义基石，把它们用立法的方法巩固起来。

　　斯大林在十八次党大会报告：

　　苏联的对外政策，是明白而显然的：

　　1.我们主张和平并主张巩固我们与其他各国的实业联系。我们现在是站在这个立场上，将来还会站在这个立场上，只要这些国家也对苏联维持着这样的关系，只要他们不来试图侵犯我国的利益。

　　2.我们主张和那一切与苏联交界的邻国保持和平，亲近的善邻的关系。我们现在站在这个立场上，而且将来还会站在这个立场上，只要这些国家也会对苏联保持这样的关系，只要他们不来试图直接或间接侵犯苏联国家边界完整性和神圣性底利益。

　　3.我们主张援助那些遭受侵略并为祖国独立而奋斗的民族。

　　4.我们不怕那些来自侵略者方面的威胁，并准备以加倍的打击去回答那些试图侵犯苏维埃国家神圣性的挑战者的打击。

　　第一个职能是镇压国内已被推翻的阶级，这样我们的国家在外表上就和从前的国家相似。因为从前的国家是在于镇压那些不降服者。可是在这里有一个原则的区别，就是我们的国家是为劳动者多数的利益来镇压剥削者少数，而从前的国家却为剥削者少数底利益来镇压被剥削者多数。第二个职能是保卫国家而打退外来的侵略，这样我们的国家在外表上也和从前的国家相似。因为从前的国家也曾从事于武装保护本国的事情。可是这里有一个原则上的区别，就是我们的国家是打退外来侵犯而保护了劳动者多数底胜利品，而从前的国家在这种情形下则是保护了剥削者少数的财富和特权。这里还有第三个职能——这就是我们国家各机关的经济组织工作和文化教育工作，其目的就是发展新的社会主义的经济底萌芽和重新教育人们以社会主义精神。可是这个职能在这个时期未曾得到严重的发展。

　　五月二十二日

　　六十三周年生日。上午开会。

　　誓铲人间甚不平，履危瞩远纪行程。胸无尘滓泉仍涤（时寓临县后甘泉村），鬓有霜华影偶惊。正待云霓苏涸鲋（患早，今日得雨不果下），共张罗戈捕馋鹰（每天听广播总有蒋记军官被俘名单）。捷书日日传前线，惭愧当年未学兵。

　　五月二十三日半阴晴

　　晨后送任锐母女返三交，便道去村口看天齐庙，神像已毁，壁画尚存，似近来作，与济渎神祠壁画带宗教性的画不同。庙碑称东岳天齐仁圣帝，一称东岳庙。

　　五月二十四日阴

　　上午开会讨论第三章毕。

　　接钱老信，并寿诗：

　　海鹤添筹又一年，今年丝竹奏甘泉。遥承雅翰知君健，捷报辽城破敌坚。民宪草成欢海宇，华峰松秀耸云天。清和时节长春宴，携手东山庆凯旋。

　　夜枕上和钱老诗：

　　一弯朗对旧时月，半盏凉吞醒后泉（夜醒饮甘泉泡的茶，甘凉沁脾肺）。斗忆卧薪兼斩棘，未能执锐亦披坚（正在掘防空洞）。何时痛饮岳爷酒（闻收复农安为黄龙旧址，岳故乡汤阴亦已解放），遍宇重光尧帝天（晋南尧舜故乡全解放）。竦听荒鸡惊起舞，东南星斗气盘旋。

　　五月二十六日

　　“政治要放在民间。过去做事情，是上头向下灌，现在做事情，是要从下往上掏。”——一个工作团从乡下回来带来农民的话。

　　“我还是一个小学生，群众的小学生……群众的意见与经验，一定要作为我们政策的经验。因为人民能教给我们许许多多事情，我们任务就是听从他们，学习与了解他们的经验、愿望、批评，确定他们所需要的东西的总和，再作为政策交还给他们。”——毛泽东同志对一外国记者谈的。

　　“必须明白：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不了解这一点，就不能得到起码的知识。”（《农村调查序言》）群众的经验愿望，是我们政策的来源，离开这，就是空想。就是把群众不要的强套在群众头上，必然碰壁，必然遭到群众反对，离开我们。但群众的经验愿望，并不就是现成的政策，他们常是片断的，不充分的，有缺点的，不能说明所以然的，要从中发现规律，制成政策交还他们。来的是原料，去的是成品，这是政府领导的责任，群众所以需要我们在此。

　　附木庵和诗（录一）

　　身如涉渡中流楫，人道出山半浊泉。奚计行藏惟奋斗，不为趋避自贞坚。吟心悬阙杜工部，曲旨箴时白乐天。我亦赓歌欣祝捷，法西扫尽好东旋。

　　五月二十八日晨有雨意，午后复晴

　　昨天旧历四月初八，闻城内妇孺赶会的颇多，多不是烧香，而是趁热闹。

　　“中央集权”、“地方分权”、“自治”、“联邦”、“省与中央权限之划分依照均权主义规定”……这些话在新民主主义政制上，或则已不适用，或则概念改变。原因：封建时代、资本主义时代，统治阶级是少数，而被统治阶级是多数；新民主主义及社会主义时代，统治阶级是多数，而被统治阶级是少数。前者统治的基础，建在被统治多数的上面，又生怕被统治者动摇其统治；后者不依靠被统治阶级存在，而在于最后消灭阶级。前者靠剥削被统治者而存在，因而其内部为争剥削而有其阶层的对立；后者利益即有分歧，却并不妨碍其一致，因为他们不是分肥。因此，地方自治不是对抗中央，而是发扬人民的能力与创造。要主权在民不成为空话，那必须人民对于国事都能贡献其力量，也只有这样，才能造出真正的幸福社会。同样中央对地方的领导甚至领导到细微事务，但不是干涉，而是依据广大人民的愿望，制成合于人民远大目的的政策，使有计划地前进，结合着无比力量的前进。中央不怕地方尾大不掉，尾越大，掉更有力。地方不怕中央干涉太甚，相反，地方很要求有中央的坚强领导。这叫民主集中制，——民主基础上的集中，集中指导下的民主。统治阶级是绝对大多数的社会，这政制才有可能。少数统治阶级的时代是不可想象的。资产阶级学者说，这样的制度是“极权”，广大人民的一致拥护是由于强迫；而必须是有大多数人民被压迫，而这些压迫分子你争我夺，急时打架，缓时开会，才是民主。

　　自治必须从下而上一层层建筑起来，——乡为地方自治之基层单位，县为省以下之地方单位，省为地方自治之最高单位，越下自治应越广泛。另方面从上而下的指导，省县自治通则出自国民党，目的在压抑地方，若是新民主主义则是需要的，尤其是跑入新制度而人民尚比较落后的中国。

　　五月三十日阴

　　永清来信说：仍“在搞供给工作，翻了不少的山，过了不少的沟……过的是游击生活。但实际行少驻多，‘游而不击’……每月还能吃上两次肉，每次半斤，每月一斤油，每天十二两蔬菜，一月两顿馍，比去年在杨家岭吃的大灶要美气……一句话，生活并不苦，消息也很灵通”。

　　“几句打油诗：

　　“走狗胡宗南，胆敢攻延安。进如瓮中鳖，退似断索帆。先剥核桃壳，后吃豆腐干。行看三五月，欢宴在西安。

　　“核桃壳是政委形容敌人小据点，豆腐干系司令员形容敌人集中队伍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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