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觉哉日记·一九四七年四月

一九四七年四月(1)

　　四月一日（闰二月初十日）晴

　　开法委会，决定先搞宪法及改革法律方针。

　　开全体人员会，报告供给情形。开党员会成立支部。

　　四月二日晴

　　上午开支委会，讨论分工及生活问题。

　　下午接曾三同志信，仲实同志亦自三交来，知道将有新行动。住此的人员，一部留晋绥，一部去冀察晋，一部去太行。法委是将去太行的，促作行动准备。

　　工作暂停，休息候命。

　　四月四日晴

　　贺龙、井泉、康生同志见过，传达中央决定：中央所属机关人员移太行，因同蒲南段此时不易通（汾河正放水灌溉，铁路尚为顽军控制），拟由晋察冀区转而南下。六分队（我队）老人多，最好不随大队走，俟大队走后再走，给养护卫较便。贺龙同志说，北走风沙恶，路险而长，最好等若干时，俟南路通时走。我们同意后者。

　　军事情形：胡顽供给困难，又到处扑空。清化砭一役，二个钟头，俘获四千人，一个没走脱。获子弹二十万发。边区军民对打破胡顽信心高。晋绥北传敌力不大，我正等机会打，阎无多兵，不能进攻，晋西南胡顽只四个旅了，我已开始打。山东河北，我三月是休整，现也已开始打。井泉估计四月至少可歼敌十个旅。

　　四月七日晴

　　董老自三交来，晚餐后仍回三交。

　　定国去三交看莲芝。

　　后甘泉，甘泉的后沟，离城五里多，甘泉出在村下，清而微温，入冬不冰，农民引水架水磨三、四处，引水溉沟旁平地，耕作甚细致。村多榆树、水桐树，有大至径尺四五寸的。有高数丈的松，榆尚未发芽，枯干丛中矗立数株青葱的松树，令人盘桓其下不忍去。

　　后甘泉村有庆庙，庙壁画有古意，碑载济渎神庙，创始于正统九年，最后一次修复为光绪十六年。

　　昭公七年，楚灵王“为章华之宫纳亡人以实之，无宇之阍入焉，无宇执之，有司弗与。……无宇曰：‘……今有司曰汝胡执人于王宫，将焉执之。’周父王之法曰：‘……有亡荒阅（自逃亡的奴隶，就要大检阅），所以得天下也。昔武王数纣之罪，以告诸侯，曰纣为天下逋逃主，萃渊薮，故夫致死焉（纣收容逃亡的奴隶，故各奴隶主都恨他）。君王如求诸侯而则纣，无乃不可乎’。”这是一篇奴隶主相互统御奴隶的规约。

　　清李渔辑的《资治新书》有金长真呈文一篇，录于后，见清代奴隶制的一斑：

　　为敬陈汝南利弊第九款事，案查顺治十五年十一月，内光山叛仆讹传奉旨放仆，纠集党类，挟力操戈，逼主退约，延至商固等县，群起效尤，猖狂之势，几同倡乱。职适以丈地之役，亲诣光山，立将发难奸民严惩枷示，旋蒙各宪禁饬，叛风如戢，今王明玉、李从等累经驳谳，俱寘重典，群小之心胥已慴服，但致叛有由，贵防其渐，欲以惩前毖后，端在拔本塞源，安全所宜亟筹也。其一为投献之仆，仕宦之家，僮仆成林，自多价买，否则为其祖家遗留，曾配妻室，豢养日久；主仆之分亦自昭然。乃有奸滑之徒，倚附声势，委身投献。主人不察，遂尔收留。然究其投献之由，或为讼事求胜，而欲人畏我上风；或恐故主追求而使其不敢过问；或缘奸盗犯科而恃为护身之符；或苦地粮累重，而籍为影射之地。欺诈种种，主不能知；一旦势败，主为赘疣；事变相乘，不难掉臂以去，此其所由致叛者一也。其一为强占之奸，汝属有等土豪蠹恶，或结党援、或凭城社，武断乡曲，凌轹无知，收纳衣食无依之辈，诱致逋亡失业之人。一入其家，如投陷阱，即育有子女，每当婚嫁，大则夺其聘财，小亦受其礼贺。间有不堪其苦，逃亡他所，则必搆党作中，捏成卖券，鸣之官司。验其契证有据，亦莫能辨，迨至断追原主，而势愈鸱张，心愈狼戾，终无脱身之日矣。此其所由致叛者二也。其一为雇工之仆，汝俗有所谓年限女婿者，原属雇工，配以婢女，议有年限为之力作，限满即听归宗，与奴仆不同。奈往往工役已满，仍行羁縻，乃或挈妇言归，輙指为逃仆，辗转兴讼，至妻子尽鬻，孑然一身，而讼犹不止。其情何堪，此其所由致叛者三也。其一为佃田之仆，佃户领田输租，又与雇工不同，乃汝俗亦多称为佃仆，肆行役使，过索租稞，甚有呼其妇女至家服役，佃户不敢不从者。且有佃户死亡，欺其本宗无人，遂嫁卖其妻若子，并收其家赀者。更有一等亲属佃田，查律例云，佃户见佃主行以少事长之礼，若亲属则不拘主佃，止行亲属礼。是亲属主佃又与佃户不同，令甲照然，况可以奴隶畜之紊乱伦常乎。此其所由致叛者四也。盖投献由于趋势，自易离心，强占由于畏威，尤易解体，虽前经奉旨禁饬，犹恐未尽恪遵。若雇工佃户原为力役之人，岂同臧获之辈，概行凌虐，大非人情。职以为役使奴仆，惟有价买一着，人自俯首倾心，愿为终身执役，即有愚顽不率主教，出其卖契，治以官法，彼自帖然，岂复有噪集多人恣睢扦法者哉！伏乞宪台睿监，严行禁饬，无论绅衿庶民，此后置买奴隶者，将文契即赴该州县用印存照，并将顺治元年以来各家买仆文契俱赴该州县给予印照。

　　李渔眉批有：“此风更炽于江南，名为削鼻，因三吴俗语呼奴为鼻故也。岂世界沧桑而相当名份亦可随之，而鼎午耶？！世风之变，莫变于此。”

　　四月八日晴

　　傍晚培之、慧清赴兴县。

　　上午开四·八遇难烈士周年纪念会，讲话的有吴老、陈老、培之及我，培之语不成声，悲动全场。

　　四月九日晴

　　下午偕王、吴及定国等赴县洗澡，县府招待颇周到。晚回至拐峁晤师哲，归途遇叶剑英同志。

　　四月十日晴

　　偕诸老至前村访续范老，似较前为愈。

　　旋得信陈军大败，蒋军克服新绛、翼城、稷山、侯马等县，西安大震动，入边区胡军有撤退象征，因此除原定赴太行者外，余均就地停止待命。

　　必武、剑英、罗迈同志来此宿。

　　四月十一日晴

　　叶、董、罗，今回三交。

　　四月十二日

　　陈瑾昆报告法律改革意见。

　　四月十三日

　　邓洁同志过此。

　　横眉岂夺蛾眉冶，不料仍违众女心。诅咒而今翻异样，无如臣脑故如冰。（鲁迅《寄台静农》）

　　云封高岫护将军，霆击寒村灭下民。依旧不如租界好，打牌声里又新春。（同上）

　　从无可否殉人易，欲别是非析理难。一事提来堪注意，不为谔士怕讥弹（木菴诗，注称太微老人云，近来干部多不敢说话，怕受打击，对于毛主席“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之指示，未全做到）。

　　“北平之所谓学者，所下的是抄撮功夫居多，而架子却当然高大，因为他们误解架子乃学者之必要条件也。倘有绍介，我以为也不妨拜访几位，即使看不到‘学’，却能看到‘学者’，明白那是怎样的人物，于‘世故’及创作，会有用处也。”（鲁迅《答姚克信》）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鲁迅）

　　四月十四日晴

　　午后张冲将军见过宿。

　　董、叶见过，知道率中央工作委员会往太行。董随往，我队定留此不动。

　　四月十五日晴

　　下午续听陈老报告。

　　张冲将军谈云南夷族，张为夷人，曾任滇军军长，去年乘出席国大机会，辗转来解放区，否则不易离滇也。

　　云南少数民族有夷、苗、摆夷、侬人、回等。少数民族占云南人口半数，约七百万左右。比回、蒙、藏多，但历来少人注意。

　　云南地势最高的山地为凉山，气候凉（不是梁），多夷人住；中地温和，汉人住；低地即河岸，低湿，夷人住。所以摆夷子有旱摆子与水摆子之分。土司是投降的夷目（改土为流时）。受政府委任，才有土知府、土知县，乡则有土目。不肯投降的人则搬入深山。

　　峨边马边沿金沙江岸（南岸多，北岸少），直至西藏，夷人有二百万户（黑夷约占三分之一），很强悍，时刻准备战斗，房子总在有利地点，盖得草率，有事即毁。能在马上打枪，一天可步走数百里；上山如履平地。枪打得很准。如果不是怕热，怕天花，不敢打出山，那是能到处横行的。

　　云南夷人贵族（黑夷）最顽固、最坏。平民很好。但黑夷很少，几十里或百里一家，官派很足，官太太、官小姐、官少爷，有枪且枪不少，不过也很脆弱，推翻是易的。

　　黑夷婚丧礼极隆重，结婚必门当户对，否则为大耻辱，宁肯不婚。最重贞操，侮辱了女人，那全族跟你拚命。聘礼要倾家产，女家兄弟有若干人，每人要送一匹马，回送是赠一丫头。但娶一女子，也就娶进一家务，女以用婆家东西为耻，要到翁姑死后她当家为止。嫁装有几千两银的。

　　平民婚姻自由，但一女如有两爱人，要受到斥责，所以仍是重贞操的。男向女求婚，挑一担清水，送到女家，女父母收了，即为允诺，即到女家做一月工，就可携女还家。但须到生了孩子满周岁时才请客，外传头生子不顶主，是不确的。只贵族有嫡庶之分，平民则财产是均分的。女子不分财产，但嫁资还多。女生时，人家贺以小生物（鸡、牛、羊、马等），把它繁殖起来，有至马上百匹的。女子积布恒至百多匹，父母死时，竞以布盖棺，堆得很厚，大家来看，意谓父母穿过，可以享用。

　　夷人自治力很强。没有盗贼，真个金子丢在地上无人顾。如有小偷，处治极严，用冲竿吊起，每家拿一捆柴把他烧死。死了人报丧后，邻族即来处理，连祭奠的牲物都是送的，孝家不用操心，要到除服时才请客，贫的挨家叩谢就了。那家遭了灾，旁人定助他复原。

　　自卫力很强。人人有枪（鸟枪、快枪因子弹不能自造，不喜要。卖快枪须多带子弹，先打五十发，认为好，才肯出高价），马练得很好，马小时把母马拴在山上，使跑上，又拴在山下，使跑下。村民编为三部分：守、堵、追。有匪警，老、妇人等守，青、壮丁堵或追，很快各就岗位，匪没有不被歼的。如有一家不去，就搬空你的东西，有一村不如约去，就搬空你一村东西。反之那一家被毁，全村替你重建，那一村被毁，各村替你重建，且必建得比旧的好。那一人被杀，替其家耕地，抚养儿女至能耕地为止。

　　土人多是半自耕农，纳租很少，云南南地低，人稀，只要减去户口捐就够。

　　妇女受尊重。两村械斗，妇女出来制止，立停止，如打死一妇人，那女的一姓就要加入械斗。妇人当家叫爨主。

　　夷人性良善，你对他好，他对你也很好。云大教授去考察的受到好招待。传教士很受尊重。土语名词下放动词，摆夷文字系拼音，西洋人去几月，就学会了。

　　每村有公所，日间是办公事的地方。小事鸣锣，村中长者即来，问有什么事，为调解处理。大事击鼓放炮。晚间为娱乐地方，夷人极好音乐。据云大教授说：有别地谱不出的调子，此地能谱出。或在月下或露地围着火跳舞，男女同乐，倦即围着火睡，男左女右。

　　四月十六日

　　宪法是其他法律所自出，即其他法律的总纲，宪法的总纲章则为总纲之总纲。

　　法律与宪法抵触者无效，只是消极的观念不能说明宪法是“根本法”的意义。但资产阶级以此为满足，它不需要多的，多反于它不利。新民主主义法律则不然，它需要根据宪法的规定而加以发扬、保卫的法律，不只不抵触就够。

　　因为没有这种积极观念，所以前清的法律改为民国了，还可不须改变；没有宪法可以先造出各种法律，甚至照抄和我国情形毫不相干的其他国家的条文。他们以为宪法制成后，把公然抵触的改改就是。宪法和其他法脱节，就有好宪法也将无用。

　　因此，写宪法，写宪法总纲，应有笼罩全宪法以至整个新民主主义法律思想系统的积极观念。

　　法律的本质是什么？

　　如果说国体是指明“社会各阶级在国家中的地位”，政体是“指的一定的社会阶级，取何种形式去组织那反对敌人保护自己的政权机关”。那末毫无疑义，法律就是保护那“一定的社会阶级怎样去组织自己反对敌人的统治”，即保护他所需要的秩序。新民主主义的中国是“建立一个以全国绝对大多数人民为基础的统一战线的民主联盟的国家制度”，那末新民主主义的法律，应是保护并发展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工人和被剥削的小生产者所争得或正在争取的利益，同时也照顾不违反这主旨的其他阶层的利益，而和破坏这些人的利益作斗争。宪法及其他法律都必本此旨。

　　这是人人需要，容易明白的，向翻身农民说：法律是保护并发展你们已取得的土地和你们在农民中的社会地位，而制裁那企图侵占你们利益和跨在你们头上的。谁也会高兴，要求懂得。反之农民必以于他无关，置之不理。

　　必须抓住这一基本本质，贯彻到所有法律中去。

　　其次，法律的形式及其发展。法律的起源可以有种种说法，但够得称为法律的是在有了国家以后，习惯而称为法，有法的效力更在其后。郑子产铸刑书，叔向说：“奴隶们所以怕，是不知道我们将怎样整他，今你把刑条写出，奴隶们知道不能违法去整他，他不怕你了，你还做得领主成吗？”其实这是进步，国君不象一个小的奴隶主，要有条文布告使不敢犯，比犯了任意去处置容易。国越大条文也越多，又法律总是强制的，次于军队的东西。最初只有刑法，逐渐到有关于财产、继承等民法规定，但办起来仍是民刑不分。民法是资产阶级当政以后的事，他们需要规定他们的一些关系。但一冲破资产阶级的界线，法律形式就有大发展了：他反对资产阶级隐蔽阶级的阴谋，而需要把阶级关系与斗争明白写在法律上；需要把保护大多数人即翻身群众的利益写在法律上；需要把新国家的本质及怎样统治写在法律上；需要把人民争得与创造的新东西写在法律上；需要根本法与子法明白的联系。

　　不能把旧法律补葺罅漏，而只应把旧法律推翻在旧法律废墟上建立新法律来，虽然旧法律有多少好材料经验可采用。

　　如上所述，新的法律，不止内容要冲破旧的范围，而且形式也不容为旧形式拘束，要使广大人民能了解。

　　宪法的总纲要包括这些，至少能笼罩起这些。

　　傍晚诸老到新甘泉看董、叶，归时已十点。

　　叶谈北京调处执行部美人组织，有史料记载执行部工作的经过。——与我们的记录不同，——事情完，纪录也出来了。这是很好制度，应学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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