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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觉哉自传


  【《我的自传》,为谢觉哉1941年在延安整风运动期间所作。毛泽东在《自传》上批示:“已看过。文如其人,信哉!”】

  一八八三年清光绪十年,我出生在湖南宁乡一个姓谢的家里。累代为农,近两三代,有了点地,可以不大劳作了,主要生活来源为剥夺佃农。有人读书了,但都没有读好。父亲读书不多,能看《三国演义》、《今古奇观》等。母亲是个善良的妇人,很穷,穷到有时不能举火。我有四个姐姐一个妹妹,三个弟弟,只有一个弟弟到四十多岁,是我亡命以后死的,其余都是年幼或青年死的。我分得遗产水田约三十亩。

  原妻何敦秀年六十二岁,来信说尚键。

  子三:长莲伯,务农;次子谷,过继了,中学毕业,在乡下教书;三放,初中毕业,一九三七年来延安,现做机要工作。

  女三:群英、蔼英、冰茹,都已出嫁。

  现在妻王定国,党员,三十岁,有小孩二人。

  我生长的乡村很偏僻,清末年,才有所谓“举人”。我家对门姓岳的兄弟四人,二举二秀才,显赫一时。但我父亲不肯送我去从他们读书,理由是怕他们依仗师势吓唬人。因此我幼年从的私塾,不很高明。十一岁读完五经,没有东西给我读了,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册《昭明文选》,上面的字,先生不认得也懒得去查考,更说不教其内容了。八股文章早完篇了,也除了《小题正鹄》、《八铭塾钞》与集之类无他物。父亲收藏的小说,仅有《三国演义》、《说唐》、《今古奇观》、《粉妆楼》几种,案上摆有经书,抽屉内放着小说,有些大体能背诵了。这样就度过我的青春。

  直到十七岁那年,三十里外的一位秀才李藕苏先生,在对门岳家设馆。李先生看过《资治通鉴》、《四史》、《方舆纪要》、《海国图志》、《日知录》等书,而岳家也有些藏书,我和兄弟两人在那里读了三年。同学有姜梦周同志(已牺牲)、王凌波同志。何叔衡同志虽不同塾,也常来玩。这在我是最宝贵的三年。

  新的不知道,旧的也知道很少,因而不能有什么特殊的志愿。“宗族称孝焉,乡党称第焉”是必然应做的事。学学古文,也许可以成家,举人秀才可以伸手拿到,但决不愿做不好的官或绅。

  十六岁母亲病故,我依违床褥,为她许了还南岳山的“饿香”。这是很古怪的迷信,甚么不吃走四百多里,烧了香才吃;母死后我还实行了若干次,直到我不信它了才罢休。后来我进学了,乡下人说是我行孝的回报。

  十五岁应过一回“小试”——半夜挤进场,竹片毕剥毕剥地在头上飞舞,颈挂“卷袋”,书上自己名字;学台的样子没看清楚,接卷后被不知何人,后来知道叫“搜狗子”拖到黑角像搜小狗似的,然后一掌推入空荡荡的院子“考棚”。“荣”未得而先受辱,“不是父母在,决不再干这事。”那时幼小的心是这样想。

  母死照例三年不能应试,二十岁那年又考了一回。二十一岁没有从先生了,三月应“县考”,五月应“府考”,七月应“道考”。县考列了一次“前十名”;府考四场都取“第一”,叫“府案首”。案首照例要“进”,这就使我成了中国科举最末一次的秀才。

  人们的观念里:秀才举人是和豪劣顽固分子联系着的,其实不是做秀才举人的本人坏,而是秀才举人使他坏。第一,做了秀才举人似乎读书已有了归宿,不想再进;第二,社会上把他抬,他的地位高于一般人一等。我家祖上没中过秀才,我那“团”(等于现在的乡)从明到清没出过秀才。因此秀才是高贵的,加上风气不开,外面事不知道。这样耽误了我“鼎盛”的年华。充绅士带徒弟,有事就约我去,没甚味道。

  大概到了二十七八吧,才进了一个从未讨厌的洋学堂——湖南商业教员讲习所。这也是很奇怪的学校,百多学生,秀才占了半数。商业呢?谁也不是生意中人,但思想却起了大大变化。同时何叔衡同志也抛却塾师生活来住简易师范。我想我俩两个秀才,不为革命者打倒的对象,而自己变为革命者,算是人生幸事。而堕落的原因在于有点正义感,不满绅士们的形状——专制君主的科举,是有道理的,难怪现代统治者总想模拟他。

  仗着一点子文字根底,当小学教员,当中等学校教员,教国文,历史,地理,在宁乡的云山学校教得最久。云山学校是前进的,一切新的思潮,云山总首先接受,梦周、凌波同志都做过那里的校长。官厅与绅士嫉视这个学校,称为“学匪”,称为“三无党”。云山学生参加革命的颇多,牺牲的也有好几位,现在此的只有甘泗淇同志。不论在哪个学校,对于学生思想上的领导,我常是主要的,或者重要的。但是我的思想那时还没有确定。辛亥革命一两月后,我就直觉的感到不满,认为没有解决问题。五四运动除文字有点改革,对礼教敢于抨击,也没有解决问题。心里总是惶惶然。在国共初次合作国民党改组时,看到了几件国民党的宣传品,眼前突然出现光明:这才是办法。于是加入国民党秘密组织负担工作,直到北伐军到湖南,国民党公开,我做了湖南国民党省党部常委。

  在当教员时,学生们出版地方刊物,我是秘密的写稿者,且写的很多。一九二零年主编《湖南通俗报》,出了一年,由几有份销到六七千份,成为中小学生最爱的读物。一九二一年,馆长何叔衡同志撤职,我又去教书。一九二五年由姜梦周、何叔衡同志介绍在长沙湘江学校加入党,仍做国民党宣传工作,编国民党秘密党报。大革命时当国民党机关报——《湖南民报》总编。那时很忙,事很多。每趁开会等人的时间写社论,《湖南民报》销到七八千份,为湖南自有报纸以来所未有。

  “马日事变”前一晚,党通知我走,那时我一点情况不知道,而事变那日湖南党校正式开学,请了很多客,我是秘书长实际代理校长,我不能不去。果然事变的当晚在街上碰到乱兵,在一家小摊子里躲到天明混出城,在长沙东乡藏了一时期,七月秘密返长沙,天天听到杀人,十二月去汉口,翌年三月到上海,那时汉口机关破坏殆尽。

  一九二八年冬到沈阳,一九二九年春返上海,都是参加党的宣传工作。在上海参加编上海日报,红旗报较久。一九三一年做宣传工作。一九三一年秋,派赴湘鄂西苏区。时大水,从上海坐船直到苏区政府的门前,没走一步旱路。苏区百分之九十八的地区淹掉了,敌人也淹走了,没有饭吃。初在省委当政治秘书长,后在省苏区编工农日报,兼文化副部长,最后调当党校教务长。时值肃反,人捕光了,校长、教员由我一人兼任。这时期的工作还是编《工农日报》,有石、油印两板,油印的比石印一样,一个人兼外勤、编辑、校队,也不怎样忙。

  一九三二年九月二十一日在湖里被俘,几十个外籍同志,分乘十多只小船,躲在茭草里,敌人每天清湖。那时我想,逃路是没有的,不被俘,也要饿死,听说以前也被清过湖,叫做“砍乌龟”。已经是乌龟了,“谁来听之”。一天正在睡,忽四面草响,船上人一齐下水,说“清湖的人来了”。我也随着下水,一转念下水往哪走?于是把身上的水笔、表、字纸等丢光,等他来俘。原来那些兵是一字不识的,问我要枪,用桨板打了一顿,在袋里搜出剩下的一纸,见不是钞票,丢水了。被俘的头几天,脑子最清醒:第一,我看见了苏维埃一定要成功的,路没有走错。第二,同伴的一青年同志(萧志)自供是学生被绑,那位营长转而问我,我证实了他,有放的希望,我托他到上海转告组织。第三、计算他怎来提我去枪毙,准备还说几句怎样的话。后来知道这位营长是老好人,初以我颇重要,不肯早释;后来找我谈话,被我感动。由俘虏变成朋友。他说这次清湖,上面命令捉到人或杀或放或自由处理,他说不报告上面,上面不会知道的。这位营长(名字叫徐哲君,原系民团改编的,属潘善斋部)捉的人都没有杀(别营杀的颇多),同俘的人现存的有熊瑾汀同志夫妇,现为新华经理,前年曾志曾写信把我,是在湖南。

  在营里住了二三个月,中央给我寄了路费来,我才走。那营里的人对我还好,他们有许多被红军俘过的。“胡子,你是红军来的,你们红军我到过,还好。”小兵们常这样说。“你们红军高明的顶高明,不高明的也顶不高明。”一位被俘过的军官很感慨的说。我呢,“俨如无罪囚,坐在无罪狱”,每天偷偷地作诗,吟成两首诗,一天时光就过去。从九月二十一日到十二月三十一日,恰恰一百天,我又在黄埔码头上岸了。诗有一百多首,稿都失了。只记得最后一首如下,在上海上岸时写的:

  百日难已过,百日后如何?
  黄埔翻寒浪,洪湖惜逝波。
  热血漫天洒,愁云近地峨。(我在营里知道贺龙同志部队败到山里去了,鄂豫皖红军也败退,同时听到中苏区有反水的师长。)
  此心忧耿耿,未忍鬓毛噃。

  到上海找到关系,分给到全总工作。不久罗敦贤、廖承志被捕,幸叛徒不知我住此。四月底派我往中央苏区,五月达瑞京叶坪。初当中央政府秘书,后改秘书长,秘书也好,秘书长也好,反正从中央苏区直到西北办事处,总只有一个人。当秘书长没有多成绩,但在毛主席指导下,颇学到些东西,开始弄不好。毛主席说:“你要学!”怎样学?不知道,然久而久之,懂得些了。当秘书长时曾兼任总书记。

  一九三四年随红军长征,二万五千里,没有东西吃,又患病,几乎死了,然而终于达到了陕北。

  中央政府西北办事处成立,在国民经济部做合作指导委员会主任,后来做内务部长,做秘书长,做司法部长,代理最高人民法院院长,审计委员会主席,事情不多,实际就是一个人。

  一九三七年七月离开政府工作,派为驻兰州代表。

  一九三九年春回延,做中央党校副校长。

  一九四零年春,正校长邓发同志来校,副校长事实也不需要,被派参加边区工作。十月边区党中央局成立,我为副书记,同时来政府做秘书长并任党团书记。

  补说一点:大革命时,我虽然认识了党,准备以身殉党的事业,但对马克思列宁主义一点不知道。失败了,不知道怎样失败的。路没有错,要革命,革命定成功,是肯定的,怎么革法,就很模糊。一九二八年冬,在沈阳日本书店,见到一本列宁主义十二讲,如获至宝的买了,同时买一部日文字典来对着读。原来有这么一些道理,中国大革命失败的经过,列宁同志似早已预见了的。为什么这样的书,中国不见到一本?我把他译了上十万字,托一位通日文的同志校正,在上海佐野学的寓所失掉了。在苏维埃时我的理论水平没有多进步,最近几年才在党的领导下,懂得一些道理。因此我不能说我的参加革命是由于懂得革命理论或者阶级仇恨来的,而只能说是固有的正义感与道德观念支配我的人生。

  我曾这样想,经历了许多患难而没有死,死去了无数同志,而我没有死。应该还做几年工作——打算十年才对,才能对得住党,对得住已死的同志。这计算是前十年的,只要身体能支持的话。

  我没有受过处分,不是说没有犯过错误。

  我的学名维鋆,字焕南,别号觉斋(现写成哉),现年五十八岁。

  一九四一年四月十三日写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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